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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泥
十多年前,我在东方出版社出过一本金庸先生的评传《梦游九天——金庸的醉侠世界》,计划修订再版。今年恰逢金庸先生百年纪念,香港《明报月刊》第三期集结了十位学人,推出“侠之大者——金庸百年诞辰纪念”特辑。特辑介绍了金庸小说的版本,大体有六七种之多,而非我们印象里的三个版本,评论家陈墨就回忆了如何协助金庸修改最后一版的情节、内容等。
近年和读者交流,有两个特别受关注的话题,一个是金庸为何要高龄去剑桥读书,一个是金庸小说里有没有融入自己的影子,有没有他对某种理想人格的追求。当此际,不妨展开谈谈。
为争一口气去剑桥读博士
金庸81岁高龄赴剑桥大学读硕士、博士,有几大原因。一是他高中毕业后,同时考取西南联大、四川大学等,最后选了不花钱的中央政治学校。他在校成绩优异,但由于看不惯校内国民党学生“特务”殴打同学,向学校投诉,打抱不平,进而对校方加以指责,结果被学校劝退。所以他正式的大学生活只有一年多,没拿到文凭。
更主要的原因在于,1999年他受聘担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博导。但这个博导是历史学专业的,这有些尴尬,因为金庸先生没有相应的历史学论文或著作,起码历史学界不认可。复旦大学葛剑雄教授就说,据他所知,中国史学界没有人认为金庸是历史学家。宋史专家、浙大教授何忠礼则披露,学校层面通过了金庸博导资格,但历史系没通过。
反对金庸当博导最激烈的是南京大学原副校长、戏剧学家董健教授。这位先生我熟识,做学问扎实,为人和善。2000年,南京大学邀请金庸先生讲演,董先生全程参与接待。董先生表示,“我也很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但他只是一个武侠小说家”,金庸却一再强调他是历史学家,南大本想请他讲小说,他坚持要讲历史政治。结果讲演里有一些知识性错误,学生不停地哄笑。因此南大历史系教授认为,金庸先生的水平别说当院长,当副教授都不够。
这些话在媒体发表后,金庸先生不快、不服。这涉及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是“历史学家”。历史学家和历史学学者,在自视甚高的金庸眼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2005年,他对记者说:“历史学家和历史工作者是不同的。历史学家要目光很远,需要一个大的历史观,而不是考证哪一点。”如果单从这个角度来说,金庸觉得自己虽然不懂治学的规范,但他具备卓然的史识,属于历史学家。
刘知几在《史通》里提出史学家应具“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后来章学诚在此之外又加了一长“史德”。金庸熟读中国史,具有独立的史才、史识,哪怕不见于具体的历史著作,但已融会贯通到他的小说里了。也就是说,金庸先生虽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历史学者,但可作为一个宽泛意义上的“历史学家”。试问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按现代标准,是哲学著作、哲学论文吗,符合哪条学术规范?即便如此,老子仍是最伟大的哲学家。
著名史学家饶宗颐等先生,也都对金庸的文史知识推崇备至。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先生则认为,“对于中国历史的独立思考,乃金庸小说成功的一大关键”。著名梵学学者金克木先生在文章里说:“(金庸)所透露的史学佛学见解,论水平未必是‘超一流’,若著书立说也不见得能称首席什么家,得什么国际大奖。然而以史学佛学入小说,在武侠中讲‘破相’,那就超人一等了……以佛观史的见解未必‘超凡’,但进入小说,特别是武侠小说,就大大‘脱俗’了。”这是知音之谈。进而,金克木评第一等通俗小说,“谁能抓住读者心理趋向而又不只是迎合于一时,同时还能揪住深层的潜力,那就能从布老虎变成铁狮子”。
金庸小说无疑是金克木所说的“铁狮子”,他把天文地理、易经八卦、琴棋书画、美食酒茶等和小说有机结合,是打动人心的要素之一。
然而,这些只是我们的“维护”,学界不认账,金庸也未必看过金克木等人的文章。但他了解到了自身不足,毅然辞去院长和博导教职。
张纪中导演就曾透露,金庸选择读博,是憋着一口气的,要回击那些嘲笑金庸学问功底不够的批评者——诚然,这种说法逻辑上并不成立,因为人家“嘲笑”的是没有拿学位之前的金庸,一旦补上所谓专业训练上的不足,谁还嘲笑呢?
这几大原因导致了金庸想继续读学位。不过问题在于,金庸为何要认准剑桥大学?
依我看,是为了完成他妈妈的遗愿。因为他的表哥、诗人徐志摩读的就是剑桥大学。小时候妈妈常拿表哥做榜样,激励他好好学习,跟他说,你看你表哥多厉害,读的是剑桥大学!不认输的金庸便说自己长大了也要读剑桥大学。他妈妈徐禄是徐志摩堂姑,比徐志摩大一岁。1937年金庸13岁,日本人轰炸他的家乡海宁袁花镇,徐禄在逃难途中染疫去世,而金庸当时远在一百里外的嘉兴中学读书,很快也要随学校一起逃亡了,未能及时知情。这是他切身的巨大隐痛。既然在妈妈面前许过愿,那就要实现。
金庸为什么能上剑桥呢?2005年初,时任剑桥大学校长理查德女士偶然读了《鹿鼎记》的英译本,赞叹不已,随即向教授会推荐,提议授予荣誉文学博士头衔,全票通过。金庸却谢绝好意,请求到剑桥读书,完成博士课程。理查德惊讶说:“查先生,荣誉博士是剑桥最高级的学位,排名一般在教授和院士之上,地位甚至比校长还高……”金庸说,我读博士是因为学问太低,我不为学位。他执意要从硕士读起,剑桥最终同意了他的入学申请。
2005年,金庸师从唐史专家麦大维教授(David McMullen),攻读博士学位。他拒绝照顾,每天骑自行车去教室听课。经过五年苦读,先后拿到硕博学位,金庸尚不满足,2009年起又到北大深造,师从国学院院长袁行霈先生。袁行霈是常州人,其伯父是溥仪皇帝的老师,而伯父的儿媳正是金庸的堂姐。北大校方专门为他制订计划、确定学制,按计划金庸应于2013年毕业,但由于他年事已高,终未完成学业,故未如期拿到文凭——北大为金庸准备了博士文凭,至今都没能发出去。
乱世孤儿的理想
金庸的主要小说都可归入成长小说一类。主人公从小到大,在山野间漂泊,孤身奋斗,或突遭变故,人生剧烈拐弯。这和他本人早期的经历吻合。
金庸本是富家公子,日本侵华时他是初中生,随学校从嘉兴徒步大迁徙,走到丽水碧湖镇,差不多一千里。后来念高中时,因写文章讽刺训教主任被开除。在校长和同学帮忙下,1940年7月转去几百里外的衢州中学。浙赣会战时学校停课疏散学生,故1942年5月提前予以毕业。金庸时年18岁,决定去战时陪都重庆求学。他走到湘西时已是冬天,盘缠所剩无几,于是借住同学家。因离考期还远,他就在农场干活、复习,次年去重庆考取了中央政治学校。学校实施军事化管理,是国民党“党立的最高学府”,不安分的金庸虽想好好念书,最终没念完。后去湘西生活一年多,直到1946年初夏,才返回故乡海宁。
乱世孤儿,崇山峻岭里奔波不定——这不就是青少年时期的金庸和他笔下诸多男主角共同的遭际吗?而彼时他肝胆侠义,一次次挑战强权、反抗压迫等不凡之举,亦与小说里“侠客”们的拯世救民一致。郭靖、杨过、令狐冲、乔峰、张无忌,这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典范,其经历性情,便带上了金庸的身影。
至于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带有他一度念兹在兹的梦中女郎夏梦女士等人的丽影。当然小说创作,人物往往是多样的复合体。
金庸的理想人物是民间身份,凭本领救民于水火;而力不从心时,则像杨过那样归隐——学的是范蠡。
范蠡是金庸最佩服、欣赏的历史人物。《越绝书》上说范蠡功成身退,偕西施隐居于无锡的蠡湖一带。那是我的家乡,我对范蠡多有研究,为此写有长篇《大气运》在《小说月报》发表。大体说来,实际生活中的范蠡亦非金庸理想里的样子,早期充满政治算计,算计不成,被逼离开,复以“陶朱公”扬名后世。这和作为报人的查良镛差不多——金庸48岁即宣布“封笔归隐”,其实他改小说改了一辈子。按陈墨的揭示,2004年,他80岁时还在大改自己的作品。
改完全部小说后,不安分的老人,才开启了轰轰烈烈的读博之旅。
这哪里是“封笔”“归隐”呢?分明就像我在《大气运》里所写的,活脱脱的陶朱公再世啊!(蒋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