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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心武 著名作家、红学家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个故事收在冯梦龙编撰的《喻世明言》第二十七卷。一般俗众熟悉这个故事,大多从戏曲舞台而来。京剧舞台上早就有《豆汁记》,演出了棒打薄情郎的故事,四大名旦中的荀慧生,1959年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进一步加工改编了这出戏,叫《金玉奴》。按小说的描写,故事发生在古时临安,也就是杭州。故事里的人物关系,搬到舞台上,没有变。就是有个乞丐帮的首领,那时候称这种人为团头,叫金松。他有个女儿金玉奴,十八岁仍未嫁出,后来有邻居老头来说媒,告诉金松太平桥那里有个父母双亡的书生莫稽,因为实在穷窘,二十岁尚未婚配,愿意入赘人家为婿。金松和金玉奴父女就愿意收容莫稽,莫稽一见玉奴才貌双全,觉得自己不费一钱,白白得着个美妻,也就乐得入赘。但是,小说里的杭州,哪有豆汁这种东西。豆汁这种东西,只在北京有。直到如今,不仅绝大多数南方人绝对喝不来豆汁,就是北京的新生代,也少有适应的,能喝的,多是老年人,爱喝的,如我,则算是有种特别的嗜好了。《喻世明言》,又称《古今小说》,里面写的关于金玉奴的故事,也没有出现莫稽冻饿金松家门外,金玉奴将其让进家门,后来喂其豆汁将其救活的情节。戏曲演出既然以豆汁为引子,而且构成第一场的“戏眼”,也就模糊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观众会自然而然地想象为北京。
《豆汁记》或称《金玉奴》这出戏的改编,在豆汁的设计上,于小说而言,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戏曲中的金玉奴设定为年方二八,也就是十六岁,还并不处在高龄难嫁的状态。她对几乎倒毙在自家门外的莫稽,由同情而怜悯,由怜悯而细观,由细观而生爱,由生爱而主动向回得家来的慈父主动提出缔结连理,层层自然衍进,人物形象生动活泼,鲜明可信。而她与父亲金松,金松与莫稽的互动,充满诙谐的细节,看来既有趣又有味。
小说与戏曲后来的情节,到结尾前基本一样,就是莫稽后来科举高中,封官乘船上任,莫稽这时候就嫌岳父身份不雅,妻子出身低贱,竟生歹心,哄骗金玉奴出舱,将其推下水中,再将金松驱赶下船。但金玉奴被上级官员许德厚所救,也找到父亲金松,许德厚收金玉奴为义女,将其嫁给莫稽,莫稽原以为攀上了高枝,喜出望外,但进入洞房时,却遭到丫头仆妇们一阵棒打,莫名狼狈,最后才知所娶许女,竟是落水未死的金玉奴。小说结尾,是金玉奴将其痛斥后,本着一女不嫁二夫的封建规范,与莫稽重为夫妻。戏曲舞台上,原本也是这样的演法,到1950年后改编,才成了金玉奴坚决不予原谅,而巡按许德厚也就将莫稽去掉官帽官服,交办治罪。
荀慧生在世时,我只看过他演的《荀灌娘》。第一次看《金玉奴》,是在改革开放以后。1979年我住进劲松居民楼,那栋楼里居住着若干北京戏曲界的名演员,其中就有孙毓敏。我们交往上,我就常去看她的戏,还到后台去拜望,也到她家去聊戏,她有时也来我家聊天。孙毓敏复出的剧目,就是《金玉奴》,不但她演得好,其他演员的表演,以及乐队的伴奏,形成相当完美的“一颗菜”,我曾建议北京电影制片厂将其拍摄为彩色戏曲艺术片,他们也表示可以考虑,但最后未能拍摄,遗憾!莫稽被棒打之后,小说中那样写,是符合那个时代的情与理的,而1950年后戏曲中这样演,显然是为了符合新时代的道德观。孙毓敏演《金玉奴》,基本上是照其师傅荀慧生的路子,为加强对莫稽的批判,她还加拟了一段唱词,自己设计了声腔,形成最后的一个高潮。但细想起来,金玉奴在那样一个时代,有了高官养女的身份,莫稽被夺官入监甚至施以死刑,她只能是终身守节不嫁,能有什么幸福而言?如果莫稽经棒打和训诫后,果然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与金玉奴再成眷属,金玉奴的后半生,或许还能具备一定的幸福度。如何对古人笔下的故事和人物保持一种对其局限性的理解与宽容?《金玉奴》这出戏的结尾如何处理更好?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我一直想和孙毓敏就此畅聊一番,但她后来忙得手脚朝天,尤其是在担任了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院长以后,我难得见她一面。直到她退休,我们才又联系,相约两家互访,一起聚餐,却又赶上疫情。谁知疫情刚缓,她却在2023年3月因家中失火,被烟雾窒息而逝!
孙毓敏的舞台艺术,亲自观看过的人们记忆犹新,弥久逾美。她留下的录像资料,还有她众多弟子的开创性传承,能引领年轻的一代亲近京剧这一国粹,获得丰沛的审美愉悦。(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