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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梦溪
作家肖复兴的上一本《天坛六十记》写了六十个他在天坛一隅作画时发生的故事。那本书写完时,是2020年1月的一天,那天他又去了天坛画画,晚上在新闻中看到钟南山,知道武汉发生了疫情,便一直宅在家中。再去天坛,已经是四个月后的四月底。他再次走进天坛画画时,心中无限感慨,感觉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心情迥异,而天坛却似乎处变不惊,祈年殿巍然矗立。眼前二月兰正在怒放,一切景物花草都阅尽春秋,仿佛不动声色地看着人类的渺小的芸芸众生。肖复兴内心感到震惊。回家后,他写了一篇文字,关于自己重返天坛的感想。就这样,他慢慢地恢复去天坛画画,又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人是普通人,事是日常事,他却总能写出点温度和哲理来。
因为家离天坛不远,退休之后,空闲时间,肖复兴常常去天坛,起初并不为写文章,只是画画,散散心,消磨时光。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每每画画,就会有人看他画画,又会有人和他说话。不管画的是亭子、小桥、古建、树林,还是天坛中的游人、情侣、跳舞的人、唱歌的人,尽管大家素不相识,却渴望交流。他听别人聊天,有时候也主动跟别人聊天,他画天坛景物,也默默观察天坛的人们。当心中生发出一点点感动或感慨时,便记录下来,成为一篇篇小文,聚沙成塔,汇集成书,肖复兴眼里,这种搂草打兔子般的画外音也是“画为媒”,让他在这几年完成了《天坛新六十记》。
双环亭下晒太阳 肖复兴绘
重返天坛的第一天,肖复兴从南门进,一路看到了不少藤萝架上的紫藤开得烂漫,觉得“和它们分别了那么久,竟然有些陌生的差异”。在天坛,这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他常在藤萝架下休息或画画,约朋友见面,也都选在这里。这天人不多,他忽然发现一位年轻人高高举着单反相机,伸出长镜头,在拍那些顶端一片翻飞的藤萝,他心中一阵感动,站在一旁,画下了年轻人拍藤萝的速写。这也成了重返天坛后的第一幅画。
随着春暖花开,天坛的人渐渐多起来,一天,肖复兴遇到了一群女舞者。天坛有不少舞者来跳舞,肖复兴的文章里写过不少,他们或在斋宫东门前的林荫道上,或在祈年殿外的红墙下,或在柏树林或丁香树丛的空地上。这次他眼前的是一群穿民族服装的舞者,他仔细看过她们的服装,有些像藏族,有些像蒙古族,有些又像维吾尔族,甚至打着手鼓。“那么多人,自己掏钱,定制这样统一的服装,专为跑到天坛里跳舞,真的是一道别致的风景。”肖复兴感叹。录音机里,播放着《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肖复兴觉得这不是广场舞,她们跳得更专业些,也更艺术些。他向一位跳舞的大姐搭话,对方告诉他,自己是67届的,他心里立刻算出来了,大姐今年七十,他们都是老三届。他便又问:那你肯定插过队了,我去的北大荒,你呢?“北大荒”三个字让大姐兴奋起来,她说:我也是去的北大荒。原来大姐是学芭蕾舞出身,在农场还排演过《红色娘子军》。旧梦重温,快人快语的大姐有些复杂的感情,而肖复兴看到她聊天时站得腰身笔直,丁字步一直立着,他想到了北大荒也有像天坛这样高耸的白杨树。
三八妇女节那天,肖复兴看到在双环亭北侧小树林中有个人在画画。这是疫情后他遇到的第一位画画的人。“是位女人,坐在一个黑色的小塑料桶上,面前支着个画架,正在画一张中国水墨画,画的是前面灰色的内垣墙,和墙前的几棵疏枝横斜的枯树。”肖复兴不知不觉就站在女人身后看她画画,不由夸赞道:画得真好,女人礼貌起身,与他闲聊起来。女人告诉肖复兴他们有个画画的群叫“北京写生群”,是一个海外回来的年轻人组建的,定期组织到各处写生,参加的人大多是退休的,也有专业画家,是免费的。女人今年63岁,之前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妇女节一个人跑到天坛来,给自己庆祝一下。她家在阜成门,是骑电动车过来的,全套画具很沉,正好电动车能载。肖复兴心里又是一动——画画像施了魔法一样,让这么重的东西和这么远的路,变轻,变近,也让画画的人变得年轻。天坛遇故知,肖复兴觉得,仿佛身边枯草也由黄转绿了。
一天中午,本想回家吃午饭的肖复兴沿着百花亭前甬道往北门走,忽然看到一扇月亮门前人影幢幢,刚到月亮门,就看到西侧一片杏林枝头花开繁茂,盛放如雪。一年四季的北京,只有春天才有杏花开放,树前是一排坐着轮椅的老人,好像在观看节目,静静地欣赏着杏花。肖复兴了解天坛,知道天坛以前只有松柏常青木,没有花木,凡是花木,都是后栽的。这片杏林是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种植的,树龄六十多年,也算沧桑了。
肖复兴意识到,在北京的公园里,能见到大片的沧桑杏林的不多。中午的阳光下,看着一排与杏花色相映的银发老人,肖复兴想到了那句诗:我坐在窗前,坐着坐着想起我的青春,有时我笑一笑,有时我啐一口。“有一天,我也会和她们一样苍老,站不起来。疾病和苍老,是每个人都要上的必修课。我也会和我的老伙伴们来杏树林前,笑一笑,有啐一口吗?关键是要啐一口。”一幅画,一篇文,天坛因此生动起来。
“望着天坛苍郁森森的古柏树林,望着祈年殿汉白玉栏前阶下的广场,望着丹陛桥上由低到高长长的御道,让我感慨无尽的时间,在这里如水一样流逝,又回溯流淌到我的脚下。”肖复兴在书中写道,他写天坛,不只是写天坛的景色,更是写天坛的芸芸众生,写天坛作为皇家祭坛,是如何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的,天坛只是背景,不是主角,来天坛的大家的故事才是主角,书写他们,就是书写自己。就像肖复兴念的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句那样:“每个人的身后都有数千个和他一样的人”,肖复兴觉得,自己在天坛遇到的每个人背后,也有数千个和他一样的人。(陈梦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