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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或许无用,却又如此美好
——谈一些近期出版的博物学读物
作者:李涛
辛稼轩晚年有一阕《贺新郎》云:“惠子焉知濠梁乐,望桐江、千丈高台好。烟雨外,几鱼鸟。”人就是这般,老去方知万事空,富春江上,雨雾钓台,鱼鸟之恋是多么的美好啊。而春天,翻阅一些博物学的闲书,也是一件或许无用,却很美好的事。
从无用的杂草里找出有用的性质来
近期出版的《野草:野性之美》是其中之一。50种世界各地的野草,风吹哪页读哪页,先捡那些熟悉的名字看:牛蒡、雏菊、大叶醉鱼草、苦苣菜、原拉拉藤、蓝铃花、野芝麻、虎杖、婆婆纳、野豌豆,手绘博物画插图有130余张之多,文字倒是简略,对需要了解更多野草知识的读者,略有不满足,不要紧,英国博物学家理查德·梅比有一本妙不可言的《杂草的故事》,前几年有了中文版,你可以找来读。
这两种关于杂草的书都来自英国,我们中国也有一本小书不可忽略,即周建人著《田野的杂草》,这是三联书店1949年6月出版的,为“新中国百科小丛书”之一种,小32开,只有70页。全书分为“引言”“春季常见的杂草”“野草的生命”“夏季常见的杂草”“花的构造及与外界的关系”“到了秋天”“在冬季里”“结束的几句话”八个部分。作者的用意,“是拿自生在田边、路旁、河畔等处,平时看作不大有用处的草类来讲,使读者对于那些草认识得更明白些……可能会从无用的杂草里找出有用的性质来呢”。
寒斋所藏为1950年4月第三版,已经印到一万册。这本小书后来似乎未再版,十年前偶然发现被收入《花鸟虫鱼及其他——周建人科学小品选读》一书,书中还有周氏其他40余篇文章,基本上反映了他在博物学方面的成就。
中国古代的博物学著作极为丰富,尽管与后来诞生于西方的博物学不完全一致,但自有其体系。大名鼎鼎的《本草纲目》,其内容涉及了文学、历史、天文、地理、地质、生物、化学等多学科知识,可谓是一部博物学著作。博物学(natural history)是叙述自然即动物、植物和矿物的种类、分布、性质和生态等的最古学科之一,博物学家是“对博通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生理学等自然科学的专家的尊称”。在我看来,他们不仅博学,更是一些勇敢的人,他们生产出无数今天已成为常识、甚至妇孺皆知的知识,然而,这一行当在今天却似已步入黄昏。
既可格物致知,也可托物言志
无用的博物学,因了一些有眼光的出版家的推动,不时出现在新书讯息中,梭罗的《野果》、涩泽龙彦的《花逍遥》、卡拉纳皮的《本草:李时珍与近代早期中国博物学的转向》、范发迪的《知识帝国: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诸书,令读者爱不释手。
去年读到两种新书《植物名释札记》《与花方作谱——宋代植物谱录循迹》,一本讨论中国植物通俗名称的来龙去脉,一本深入厘清有宋一代植物谱录的发展脉络,都是极具学术价值的著作。前者为已故的夏纬瑛先生耗尽毕生心血完成,在中国典籍中,植物的同物异名、同名异物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夏先生认为:“一个植物名称本身,就反映着在那个历史时期我们先人对这种植物的认识程度。”数十年中,他遍翻古籍,行万里路,直到晚年因双目失明,无法继续。比如“牡丹”,他注意到,历来医书均未释名,他通过辨析指出,“‘牡丹’者,以其根皮之赤丹而为名,‘牡’字无义。”值得一提的是,夏先生的植物名称辨析,不唯从语言学出发,是在大量的植物调查基础上进行的,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与《植物名释札记》笔记式行文风格不同,《与花方作谱——宋代植物谱录循迹》是一部厚重的专著,作者久保辉幸是在中国工作的一位日本学者,他注意到植物谱录这一类专著在宋代的大量出现,但已有的一些研究多停留于古代科技成就方面,他的研究更多关注这些谱录的作者的人生经历与时代背景,阐明这一类出版物的兴盛与当时社会的关系,读来饶有兴味。据作者的调查,宋代花谱中,有牡丹谱15部、芍药谱四部、菊花谱八部、梅花谱四部、兰花谱和海棠谱各二部、玉蕊花谱和琼花谱各一部,以及综合性花谱四部,此外尚有经济植物谱录26部,但动物谱录仅有区区四部。在对这些谱录进行文献学考察后,作者发现,北宋时期作者的思维明显带有“格物致知”的学术精神,而南宋时期作者则更倾向于以种植行为表现其隐遁的生活态度。这一点,美国汉学家艾朗诺《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一书中“牡丹的诱惑:有关植物的写作以及花卉的美”一章亦有相关论述,尽管二者的研究取向不同,但可以参照阅读。
博物学给予一个普通读者的帮助与欣喜
以上中日学者的两本著作,都是需要潜心多年,甚至需要一种不计实用的态度方可成就,其成果亦可资学术领域之外的普通植物爱好者阅读,但现实中,常有一种跨界的博物学写作者,他们的著作另有其有趣之处,比如叶灵凤。
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1958年在香港中华书局初版,收入作者在1953年间陆续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的112篇短文。叶氏在“前记”中说:
我将当地的鸟兽鱼虫和若干掌故风俗,运用自己的一点贫弱的自然科学知识和民俗学知识,将它们与祖国方面和这有关的种种配合起来。
翻看目录,“香港的香”“一月的野花”“新蝉第一声”“海参的故事”“香港的野鸟”“香港的蜘蛛”“水仙花的传奇”,看了这些标题就明了书的内容。查《叶灵凤日记》:
1952年12月25日 约了高雄夫妇及《大公报》的刘芃如夫妇来吃晚饭……芃如约为《大公报》的副刊“大公园”写一关于香港草木虫鱼的连载。
1953年1月21日 自元旦起,开始在《大公报》的“大公园”写《太平山方物志》,记本港的鸟兽虫鱼和人情风俗,每天约一千字。
1953年1月23日 写《太平山方物志》,自今年元旦开始,每天写一篇,已写了二十多篇了。只是这题目是不能长期写下去的。
1953年2月3日 写《太平山方物志》。就要过旧历年了,又要准备一些过年风俗的资料。
据《叶灵凤日记》可知,《香港方物志》中的短文,最初发表时总题为《太平山方物志》,署名“南村”。叶灵凤当时每日要写4000字,有时一天写了6000字,其中就包括了这《太平山方物志》,因此他曾担心不能持续,不仅是精力,更多的是博物学材料的储备。多年前读过香港南粤出版社所出叶灵凤《花木虫鱼丛谈》,惊讶于这位当年“创造社小伙计”的知识渊博,读了《香港方物志》则又对其背井离乡后的生活多了些了解。在日记中,他曾慨叹某一类文章“写得太多了,也觉得索然无趣”。但稿费一到,女儿已等着要上街买新大衣了。卖文为生之不易,于此可见矣。无用的博物学,却可为潦倒文人之生计。
“今年立春早,不仅红棉开了,就是杜鹃也开了。”叶灵凤在日记中写道。很快,几乎同样的句子出现在他的《英雄树木棉》一文中。每天不是爬格子就是匆匆往来于报馆与寓所,叶氏的生活远不如那些著名的博物学家轻松自在。
英国人约翰·亚历克·贝克,是我们不太熟悉的一位作家,他一生只写作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名为《游隼》,几年前介绍到中国,数次重印。据说作者一生都生活在英格兰东部一个乡下小镇,本书是他十年间追寻游隼的笔记,他的原则是:
我尝试将一切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保存下来:鸟、观测者,以及这片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我描述的每一件事都发生在观测当下,但我并不认为忠实的观察和记录就足够了。观测者的情感与行为也同样是重要的数据,我必如实记载。
作者的笔触精致而宁静、有诗意。
四野寂静无声,迷雾之中,万物朦胧而神秘。一阵冷风吹过,云层堆叠了整片天空。麻雀蹿过落叶的树篱,沙沙窸窣,如小雨纷纷。欧乌鸫叫嚷起来。寒鸦和乌鸦站在树枝上窥探下方。我知道,游隼就在这片田野中,但我就是找不到他。
他观察游隼的追逐、捕杀、进食、休憩,沉迷期间,物我两忘。研究者指出,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英国,农药的大量使用使得游隼的数量急剧减少,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游隼乃至人类自身的挽歌。
我注意到近年国内也有作者将注意力集中到类似的领域,尽管在当下大学的学科分类中,没有博物学的位置,但“博物”一词却日渐传播开来。我本人的专业离博物学很远,关于这个话题,理应由更有资格的专家来讨论,我只是从博物学的边上,分享一些它给予我这样的一个普通读者的欣喜与惬意。(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