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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文艳
《浮士德》第一部和第二部有几幕镜像。最经典的当然是第一部浪漫的瓦尔普吉斯之夜(4月30日的夜晚)对应第二部古典的瓦尔普吉斯之夜:场面盛大,奇观恢弘;世界的镜子在中间折叠,抒情、叙事与戏剧,所有文本元素一起用力地仿效时空的两面,可以对照着循环读上好几遍。
不过,我觉得最好玩的镜像还是梅菲斯特装成浮士德指导学生的两幕。第一部里,浮士德刚跟梅菲斯特打完赌,签下永不躺平的契约,就有个入学不久的学生来找他求教。浮士德没心力见,梅菲斯特便欢天喜地地披上学者的长袍,好为人师,侃侃而谈。学生一心向学,“想做个真正的学者,对什么都想了解”,但也不喜欢坐在看不到一点儿绿意的高墙里头背书。梅菲斯特来劲儿了,逐一讲起哲学法学神学医学,口若悬河,把中世纪的四大学科讲成了一套套极易掌握的歪门邪道,最后总结成一句金光闪闪的个性签名:“理论全是灰色,生命的金树长青。”到了第二部,学生成了学士,生命的金树燃起熊熊烈火,把理论和经验统统烧成了灰烬;年轻的灵魂盛气傲然,蔑视魔鬼、宇宙万物,尤其蔑视岁月的奔驰:
学士一个人过了三十岁年龄,
他就已经像死了一样。
最好还是把你及早打死。
梅菲斯特恶魔在此也无讲话的余地。
学士我不想要,恶魔就不会存在。
(《浮士德》第二部,钱春绮译本)
每次看到这儿,我都会笑,从二十几岁笑过了三十,从得意的嘲笑慢慢变成了被“打死”的苦笑。所以当我在2024年云峰剧院的舞台上看到这两幕的演绎时,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笑了。演梅菲斯特的尹昉真迷人啊,仿佛师从火焰,上蹿下跳地滑稽,却又止不住地优雅;学生(周传捷饰)一开始卑躬屈膝,踉踉跄跄,长成学士以后有了知识和阅历的武装,对着台上已老的魔鬼和台下正在老去的观众举枪高呼。总之这两幕的镜像演得精彩,第一部说教的搞笑更放肆,第二部青年蔑视老年那段多少有点儿沉郁——毕竟歌德写第二部时是真老了——跟原著给我的感觉差不多。我和几个观剧同伴们都在大学里教书,一开始看到梅菲斯特眉飞色舞地哲学说唱,坐在台下前仆后仰,狠狠大笑。等到“从大学教鞭下解脱”的学生归返,轻蔑地对曾经景仰不已的老师念叨“你还在书斋讲台上一如从前,我却已经完全改变”时,我们都默默收回笑声,默默看。看那学者的悲剧如此平静,像个黄昏的故事,毫无悬念地落入自己的命运。看着看着,只得独自讪笑。
在这版《浮士德》的中文话剧里,我们又看到了一个令曾执导俄语话剧《奥涅金》的立陶宛导演图米纳斯(Rimas Tuminas)执迷的故事:一个青年的浮世梦境,萦绕在一个不再年轻气盛的人的渴望和记忆里。因为《浮士德》本身就是一个返老还童的故事——小世界和大世界的游历,知识和经验的超越,自由和权力的争取,归根结底都依赖浮士德签署魔鬼契约的首要条件,即,年轻的身体。因此,剧末,站在那座从未隐去的高耸的书山前,配着海浪声独白的浮士德就像彼时年迈的奥涅金,在舞台上用力地抒情:悔恨爱的伤逝,渴望自由而疯狂的人生。
可浮士德不是奥涅金。浮士德的使命是永无止境的超越。他要征服“专制的大海”,要摘下天上最美的星辰;要获得宇宙最深处的知识,还要享受人间最极致的快乐。要知道这是一种多么青年专属的狂妄!就像那位后来变成学士的学生,虽然从未经受浮士德本人(而是梅菲斯特)的指点,但那浪漫派青年的台词俨然是在放大浮士德的疏狂:“这是青年的最高贵的使命!/本没有世界,是我把它造成;/我把太阳从大海里面捞起,/月亮的盈亏完全自我而始。”在歌德的剧本里,疏狂振奋人心,但也如此虚妄。失明的浮士德以为自己正在实现填海造田的丰功伟业,把掘墓的声音错听成掘沟拓疆,对自己亲筑的美丽世界说了句“停下来吧,你多美啊”。图米纳斯呈现的虚妄更梦幻,反讽感却未减毫厘:王砚辉饰演的浮士德深情地看着前方,讲说那热爱终生的辽阔;两侧一边是百无聊赖的梅菲斯特不耐烦地甩着腿,另一边是一个眼神明澈的女孩,摆弄着玛格丽特的木马玩具过家家,用刚给浮士德喂完水的杯子给木马喂水。浮士德的大世界和玛格丽特的小世界一样,驰骋疆场征服世界的战马和女孩的小屋里的木马并无差异。因为最终,在所有个人辉煌的时刻和世界崩塌的瞬间,幸福和痛苦一样,都那么美。
不过,《浮士德》的美,主要还是痛苦的美。这点跟《奥涅金》如出一辙,尽管《奥涅金》里美轮美奂的、漂浮着白雾的梦境般的舞台布景在这里被那堵歪斜的、台下目测起码七米的深色书架取代了。这座书架的装置很绝,在瓦尔普吉斯之夜还能变成用来攀爬的布罗肯峰;呈现给观众的共三面,两面书墙,最后一面是可以连通另一部剧布景的灰色镜墙——《奥涅金》舞台上也有一堵光洁的、煤黑的镜墙。当书架被转动到镜面的时候,《奥涅金》里的镜墙就开始模糊、扭曲地反射这个舞台上所有的行动。于是,当年轻的玛格丽特像《奥涅金》里的塔季扬娜一样在爱情里如痴如醉,当邻居马尔特(胡靖钒饰)也像拖床的塔季扬娜那样在舞台上奔跑,重复着大叫“他爱上了她”的时候,熟悉图米纳斯的观众不仅能看到疯狂、炽烈的爱情,也看到了与爱相生的痛苦。
对于热爱《奥涅金》的观众来说,这个相仿的场景调度或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原著里甜美温柔,但几乎没有什么主体性可言的玛格丽特和塔季扬娜相差太大了。Faustas Latenas(作曲家的名字正好跟浮士德同源)的那曲经典配乐也很难被其他音乐取代,加上云峰剧院的音效实在不是最理想的——我坐的位置离音响不远,最后在我看来非常震撼的结尾(不剧透了),确实被那无法承载加剧音量的爆破削弱了。尽管如此,在这版《浮士德》里,坠入“致命爱情”的玛格丽特是一个出彩的角色。玛格丽特其实很难演好,因为这个角色真的太扁平了。身穿白衣白裙的演员张歆怡出场的时候,她那童真的肢体语言就已经在透露着一种悲剧的命运感,一种无声的忧伤。她的身体里好像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有关爱情的悲剧,一个巨大的谎言。待她陷入彻底的癫狂,此前藏匿的谎言和痛苦便从她的身体里流涌而出——唯一有点牵强的是她仿效荡妇的细节,年轻的演员显然还保存了一点矜持;但这多少还是跟话剧的整体设定有关,因为在剧后,我的德语戏剧专家前辈提醒我,在Peter Stein 21个小时的德语版《浮士德》话剧里,发疯的玛格丽特是裸体登台的。而在中国的舞台上,在猛烈的、癫狂的、不公正的命运飓风中,我们的玛格丽特那样脆弱,优美,像落叶一样飘舞,直到戛然而止的瞬间,凋零。
她的痛苦和疯狂都是如此自然,未加雕饰,也未经稀释。我和我的朋友都被打动了,念念不忘。舞台上,玛格丽特的疯狂呈现其实很消极,跟塔季扬娜多少有点理想化的爱情象征完全相反,一般会劝退年轻人恋爱。看到玛格丽特如此悲惨的处境,可怜的模样,谁还会想要追逐“疯狂的爱情”呢?可剧终,当年迈的浮士德坦然地面对个人的悲剧结局,依然年轻的梅菲斯特迈着不再瘸拐的、火焰般优雅的步子,在那堵书墙前黯然神伤地踱步,我们很难不略带羡慕地回想这场疯狂的人生——因个人有限的意志和魔鬼无穷的力量而变得疯狂的一生。我们不禁会想很多假如:假如浮士德没有在书斋里自杀前听见复活节青年人的歌声,假如梅菲斯特没有变身可爱的黑狗(尹昉演的狗狗太可爱了!)出现在学者的书斋,假如浮士德从未走出知识的四壁,假如他的渴望仅止于渴望……最后一个假如并不存在,因为浮士德是行动的英雄。浮士德的渴望,无论境况,最终会变成行动。在他的译本里,圣经开篇是“太初有为”而非“太初有言”。行动,永远高于话语。
在剧场外面的荧幕上,播放的是关于今年3月去世的导演图米纳斯的纪念视频。我之前就看过这个视频,也听过制片人雷婷讲图米纳斯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在封闭的前几年坐飞机去以色列找罹病的导演排演,讲他们如何把话语、设想变为行动、现实。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当我盯着屏幕里的图米纳斯,想着这个剧团的故事和浮士德的故事时,忽然盘旋在我脑中的,不是《浮士德》里的句子,也不是《奥涅金》里的,而是郑体武老师翻译的另一位俄国诗人勃洛克的诗句:
啊,我渴望疯狂的人生:
把非人的一切注入人性,
把未实现的一切化为真实,
把现存的一切化为永恒。
任凭生活的噩梦将我窒息,
任凭我在这梦中气喘吁吁——
也许,会有一个快活青年
在不远的将来讲我的故事。
2024年4月29日,
瓦尔普吉斯之夜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