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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上生
点睛之批
“黛玉葬花”始见于《红楼梦》第23回。学界和读者所激赏的“黛玉葬花”,则专指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末至下回初贾宝玉听到黛玉葬花时哭念《葬花吟》的那段文字。(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所引除特别说明外,均同此书)
自从百年前俞平伯《红楼梦辨》以来,对“黛玉葬花”和《葬花吟》的历史文学渊源已有许多研究,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诗,宋吴文英《风入松》词,洪迈《夷坚三志》记吴女盈盈《伤春曲》句,明唐寅葬花轶事及其《落花诗》,明末才女叶小鸾“葬花魂”诗,曹雪芹祖父曹寅的“葬花”诗句,其友人杜浚的《花冢铭》等等,均被提及。不过这些研究都只为说明曹雪芹对前人的继承吸收,而对另一方面,即曹雪芹的创新却很少注意。事实上,这一方面更为重要。因为曹雪芹并非模拟诗文,而是在进行伟大的小说艺术创造。
早在《石头记》抄本时期,脂批就强调了曹雪芹的创新特点。第27回“黛玉葬花”一段有甲戌本庚辰本两段画龙点睛的眉批,署名“畸笏”的庚辰批语道:
“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按:应指第5回,该回甲戌本回目为“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颦儿无是且(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畸笏。”(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505页)
甲戌本评语略异,但“开生面,立新场”,“是回更生更新”等字一致,可见这是脂砚畸笏诸人的共同评价。不过,庚辰评语更加清晰地指出“开生面,立新场”,在“章法行文”即叙事艺术方面对“古今小说家”的突破。
“黛玉葬花”的“开生面,立新场”的宏观意义,学界已经进行了充分阐释。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构思中,“葬花冢”是女儿悲剧的总体寓意。庚辰本回前总批云:“《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时。”甲戌回末总评云:“埋香冢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法]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491页,506页)就林黛玉个人命运而言,《葬花吟》又带有未来归宿的谶言性质。明义《题红楼梦》组诗其十八:“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已经成为研究曹雪芹稿本黛玉之死情节的重要依据。凡此种种,无庸赘言。
笔者想探讨的,是在“黛玉葬花”这个情节里,这种“开生面,立新场”的微观行文布局特点,作为对宏观研究的补充。这些学界大家可能忽略、一般读者又未必经意之处,或许也是作者用心并期待“谁解其中味”之所在。
艺术情理
古代诗歌的创作方式有两种:一是口头吟咏,即席即兴之作,如曹植的《七步诗》等短诗;二是案头笔下,构思成稿,这是绝大多数作品,特别是中长篇作品的创作方式。《红楼梦》中,除《葬花吟》外,黛玉的所有诗词作品,包括与《葬花吟》同类的《秋窗风雨夕》(45回)、《桃花行》(70回)等长篇歌行,都是这样完成的,书中都有明晰交代。然而,第28回开头回叙创作过程时却有意模糊:
话说林黛玉只因晴雯昨夜不开门之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名无从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
似乎《葬花吟》是在黛玉葬花时“随口”吟出的即兴创作,而且只“念了几句”。这不太合乎事实。因为第27回分明描写黛玉葬花时边哭边念,贾宝玉隔着山坡听完了三百五十余字的《葬花吟》全诗。但这也不合情理。[清]太平闲人在此批曰:“全章诗从宝玉耳中清晰乃尔,必无之事也。”(《红楼梦注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一般“边哭边念”只可能是短诗或者长诗中的几句,除非是着意吟诵或艺术表演。王蒙说,黛玉葬花“带有行为艺术的特点。”(《王蒙谈红说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闫红更直言,“葬花:一场哀伤的行为艺术”。(闫红《误读红楼》,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这是颇为新颖时尚的说法。“行为艺术”,是用身体为创作媒介的表演。林黛玉一边哭泣,一边葬花,口中念念有词,其词即为《葬花吟》。从梅兰芳的《黛玉葬花》到陈晓旭饰演黛玉的电视剧《红楼梦》,戏剧舞台可以还原曹雪芹的“葬花”文本,现实生活中却绝无可能。怎么解读这段描叙与现实情理的矛盾呢?答案只能是:曹雪芹运用了有别于写实的“开生面,立新场”的“生活艺术化”之笔。
依情理,《葬花吟》这首长篇歌行必定写作于此次葬花之前。葬花之前所发生的足以引起林黛玉强烈情感冲动的事件,成为写作的刺激源。前引第28回开头叙说缘由指出,这种刺激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傍晚去怡红院晴雯任性不开门,二是芒种节“饯花之期”的时令意义。因晴雯不开门引起黛玉内心的波澜,第26回末有相当充分的描写和渲染。“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的身世孤苦感,叠加因误解对宝玉的埋怨,“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紧接着,作者怀着对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的热爱同情,用“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等诗联句加以渲染。在这里,青春心理、身世心理甚至命运心理已经融合为一个整体,“花魂”“鸟梦”“落花”实际上已经成为《葬花吟》意象的先导。第27回首接写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事实上已经进入芒种节当天。芒种“饯花之期”惜花送春的隐含意义显然作为直接的刺激因素唤起了林黛玉“葬花”和写作《葬花吟》的强烈冲动。所以,《葬花吟》在芒种节前一天晚上或当日凌晨在潇湘馆写作完成,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前引第28回所叙“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名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哭了几声,又随口念了几句”,分明又是现场创作情态的描叙。这与《葬花吟》的一些诗句所显示的时间点相合榫。如“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明显与第26回末写前夜黛玉伤心时“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相呼应。更不用说“手把花锄出绣闺”的现在叙事时态。叙述者似乎要告诉人们,《葬花吟》是黛玉葬花时“发泄”“一腔无名”的即时创作,所以贾宝玉才可能隔着山坡听到全篇。
这里显然存在一个矛盾:《葬花吟》的最合理写作时间是黛玉受情感刺激的芒种节前夜,而作品叙述告知的创作时间点则是现场刺激叠加的芒种节独自葬花时,然而这一时间点又显然无法完成长篇歌行体诗作。两难之间,曹雪芹毅然舍生活情理而就艺术情理,为黛玉设计了近似“行为艺术”的“葬花”和《葬花吟》创作。从写作常识言之,它似乎匪夷所思。但读者却能够接受,因为它符合林黛玉的性格心态,并且创造了浓郁的抒情氛围。“葬花”和吟诵《葬花吟》长诗绝非黛玉的“行为艺术”表演。它是林黛玉的私密个人行为,是其思想性格的自然表现,其写作连宝玉也不知晓,听到纯属偶然。葬花而哭成长诗《葬花吟》这种现实生活里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在作家描写的艺术世界里出现了,而且被读者合理化地接受了。本来,黛玉葬花时只可能“随口念了几句”,但是这样既不可能充分表现黛玉的创作情感,也无法写出宝玉的强烈心灵震撼。为了完成写作目标,作家就需要对叙事做超越生活实际的艺术化处理:描写宝玉听到全诗后“恸倒”在山坡上,接着反复推求的悲情哲思,以及宝黛深入交心的又一次情感高潮。摒弃读后感式的反应感慨(如第38回评诗,70回宝玉读《桃花行》那样),使“生活艺术化”,正是“黛玉葬花”一段魅力无穷的原因。
诗性时空
小说是散文叙事文学。保证叙事要素的清晰连贯是写实叙事的基本要求。但“黛玉葬花”并不符合这一要求,作者有意把叙述时空诗化了。
第27回的时空背景是芒种节的大观园。“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整个大观园弥漫着节日气氛,“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贾府的富贵生活、少女的青春情怀和大观园的理想性质在此似乎完满融合,宝钗戏蝶便是这种和谐欢乐气氛的典型画面,也是薛宝钗性格的一次生动展示。从情节关联看,宝钗要去潇湘馆叫林黛玉,戏蝶到滴翠亭,偷听到红玉与坠儿谈话;引出红玉的活动,红玉言词伶俐得凤姐赏识,地点移到稻香村;又由宝玉找黛玉引出与探春的兄妹交谈,内容琐杂,细节却连贯完整。移步换形,散体写实,是其用笔特点。
“黛玉葬花”却并非如此。它在时空转换上与前面的叙事完全脱节。从时间看,它的叙事前文包括宝玉清晨来找黛玉,黛玉不理,出门找宝钗等说闲话;宝玉探春兄妹对话;宝钗招呼宝玉探春;宝玉见落花想去找黛玉等,人物活动紧相衔接,完全不可能有黛玉独自去大观园东北犄角葬花的时间空档。从空间看,前面叙事的人物具体位置及变动线索相当清晰,但是到了贾宝玉去找林黛玉,却只有一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这已经不是写实叙事,而是诗化的描述,时空细节明显与前文脱节,而且不合情理。
关于大观园的景点布局,学界已有诸多研究。大体可以肯定的是,大观园周长三里半(约1780米),宝黛所居怡红院、潇湘馆都在南和西南角,而他们读《西厢》的沁芳闸和埋落花的花冢都在东北角,直线距离不会少于600米,其间有山水阻隔。(参见顾平旦编《大观园》及所附图,文化艺术出版社1981年版)按照叙述,宝玉见“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落了一地”,“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如此距离的负荷行走,完全不符合这位贵族公子的生活实际。可以想象,林黛玉要肩荷花锄,到花冢葬花,同样需要“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也非这位弱不禁风的贵族小姐所能做到。小说中没有写到二人有任何丫鬟仆役随从。第54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贾母批评才子佳人戏不符合生活真实时说,“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有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然而在曹雪芹笔下,宝黛在远离住处的大观园东北角僻静处的两次关键性情感交流,第23回读《西厢》,借书传情,第27葬花和听《葬花吟》,连“紧跟的一个丫鬟”都没有。这在现实生活中是绝不可能的。但是,如若紫鹃袭人在旁伺候,宝黛又怎能在二人世界里实现充分的情感交流?很显然,不舍弃贾府贵族社会的生活情理,就无从展现大观园理想世界的艺术情理;不舍弃散文写实叙事清晰连贯的细节描写,就无从创造“假语村言”美好爱情的浓郁诗意。诗化的笔墨,可以忽略细节,减少枝蔓,强化情感,创造氛围。
就人花互义的角度说,芒种“饯花之期”是属于所有青春女性的节日。但在偌大的大观园,人们沉浸于享受春天的快乐,真正懂得“饯花”生命意义的只有林黛玉。所以,芒种节“饯花”的真正主角只是林黛玉。作者为此进行了精心微妙的布局。第27回的实际叙事,是从薛宝钗去找林黛玉开始的。清太平闲人张新之在此批曰:“入题处是寻黛玉。”此后,虽然叙事转入宝钗、红玉、凤姐、宝玉、探春等人物,但是寻找黛玉始终是一条隐线,并在宝玉对黛玉的记挂中逐渐凸显出来。宝玉探春交谈后,甲戌本批云:“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最后,宝玉在无法找到黛玉的情况下,毅然离开欢乐群体独自手捧落花去往花冢,却意外听到黛玉哭诵《葬花吟》,恸倒山坡。宝玉惜花,黛玉哭花,同至花冢相见,误会也随之解除。这一过程生动写出宝黛互为知己的情感契合深度。第27回叙事至此达到高潮,也把本回的主人公林黛玉最后推到前台中心,其睿思悲情大放异彩:“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从这个意义上看,第27回的所有他人叙事都是为了给黛玉葬花和《葬花吟》作铺垫。换言之,宝钗诸人的用笔都是散文化的,所有散文叙事都是为了突出林黛玉,为了一首诗。
总之,第27回宝钗捕蝶与黛玉葬花典型情境的映照,从写作手法言,是散文写实对诗性叙事的映照;就意义内涵言,是适应现实生存对追求个性理想价值选择的映照,是“众人皆醉”对“我独醒”的生存状态的映照;就叙事效果言,是群体诸相对主体超逸形象和知己情感的映照。这种“开生面,立新场”的布局行文,令人击节称赏。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