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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秋意
陆天明在耄耋之年推出的长篇小说《沿途》凝聚了作家全部的生命体验,因其“为一代理想主义者立传”的旨归而成为一部厚重的现实主义力作。纵观作者70年的创作历程,陆天明始终将笔下的人物置于大时代的锤打中。《沿途》中的三个主要人物谢平、向少文、李爽当年怀抱一腔热情从上海奔赴大西北的卡拉库里荒原,经历了十几年的知青岁月之后,重返京沪,崭新的时代已然到来。谢平成为网红作家;李爽到了北京,成为一家媒体驻京记者站副站长;向少文从政,当了师政治部副主任并代任某市市委书记。他们从少年、青年到中年,在时代的发展中被裹挟着前行。作者以饱满的细节叙事和心理刻画,在呈现真实的历史场域中,展开时代变迁与人生选择中人性的变化与命运的走向。《沿途》继续了陆天明对于“人在成长过程中要经历怎样的磨炼才能够成熟?”“人在追求真理的成长过程中如何坚守信仰与灵魂的安放?”的人性探索。
《沿途》触动我心扉的是对主要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灵魂考问。20世纪60年代,上海知青怀着一种浪漫的理想主义奔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离开大上海到住地窝子,经历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谢平们在经历了种种磨炼后,在人生的路程上有了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他们三个挚友在不同的人生际遇中选择,如何顺势而变,又如何坚守不变;“我们都不完美……都是半度人”,什么是半度人?这是小说家对生活的一个发现。“半度人”是一个敞开的概念,意在探究个体的人格,认识复杂的人性。在《沿途》中,包括谢平的自认,或者在他跟两个伙伴生活的现实当中,他们仍然有一半在理想的空间当中去建树、确认自己。笔名“半度人”,也可以说是清浊各半、出入各半,或者悲乐各半,当然也是现实和理想各半。
《沿途》是作者对自己青春时代的回望。向少文在决定留在西北边疆垦区不回上海时,父亲与他有过一次深谈。父亲引用列宁说过的一句话,文学事业应当成为无产阶级总的事业的一部分,成为一部统一的、伟大的、由整个工人阶级先锋队所开动的(国家)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时隔多年之后,向少文才逐渐理解了这句话,虽然列宁讲的是“文学事业”和“无产阶级总事业”的关系,但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个人和总事业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把个人完全融化进这个总事业中成为其中的一个齿轮和螺丝钉,努力去达到“无我”的境界。他遵从了父亲的提醒:第一,既然留在垦区,走出了这一步,就一定要走到底,否则会摔得更痛。再一个,在可能涌现的利益和欲望面前一定要保持必要的清醒和矜持,一定要学会“踩刹车”。
学过开车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踩刹车的重要,但还是有人在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的关键时刻,忘了踩刹车,或者来不及踩刹车。更有甚者手忙脚乱把油门当了刹车,加快速度把自己和他人一起送进了鬼门关。彼时的向少文想不明白,自己选择留下,就是要在“无我”的境界里走一条净身苦修的路,怎么还会有什么利益和欲望涌现,还要去保持清醒和矜持,还要“踩”什么“刹车”?
书中三人,人人都是“半度人”。如纪伯伦说过的,“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在向前行进中,向少文发现自己确确实实正在分裂成两个。但究竟哪一个“在黑暗中醒着”,哪一个“在光明中睡着”,他还说不清。在这两个相背而行渐趋渐远的“向少文”中,他该保留哪一个呢?还是让他俩“和平共处”?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让他一直处在一种难以摆脱的内心撕裂中。一次传达会议机要时没有通知他参加,他就惊慌失措;时时关注自己在大会主席台上排位的变化,往前挪了,还是往后挪了;他会关注身边的人跟哪位领导走得更近,走动更多;特别关注那些曾经和自己走得较近、走动较多的人近来态度的变化。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这个“圈子”,自觉产生一种恐惧,害怕被圈子抛弃。整天惊慌地思虑着不被圈子抛弃。大概只用百分之十或二十的精力在工作上,更多时间和精力被用在调整各种各样的人事关系上,怎么才能不被圈子抛弃,逐渐成了他生存的主旋律。有一次,他冒险开车“连夜长途奔袭”,只为了与军区、垦区领导合影——这张合影会刊登在垦区报纸的头版上。
“在物性以外,人必定是要有个灵性的存在。否则,最终的走向就是一起拐吧拐吧重回丛林。”麦尔维尔在《白鲸》里说,“我们大家都不知怎的把脑袋碰得七碎八裂,非常可怕。极需要修补的了”。一次回上海,向少文一个偶然机会深深震撼于教堂里那些信徒在求耶稣拯救自己时的虔诚,震撼于自己完全被物化了的现实生活中碰碎的脑袋,他急需拯救自己那个因此空虚了的灵魂。
陆天明的小说不仅有“骨”,也有“诗”。“半度人”是他在小说人物塑造上的一个新的发现,体现了作者对人性勘探的新的深度。复杂、多样化的人文环境对任何人都是检验,也是严格的、严峻的考验。向少文最终经受住了组织上的审查,组织上帮他澄清问题性质和程度,拭去一段时间以来思想上沾染的不良斑迹和霉点。而站起来,还需要他自己放低身架重新认真去看看周边的人,让自己从虚空中回归。
陆天明说:“我们为什么要活着?为了一栋房子?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点儿存款,抑或是为了升职?不是不可以,但究竟为什么活,不同人生阶段会有不同的答案,还是需要不断反思的。”当今社会上不乏一些年轻人在物欲横流中逐渐迷失自我,找不到诗与远方,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让自己摆烂、躺平。《沿途》以弱化时间轴线的结构方式,在人物的现实与回忆中穿插,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们的人生轨迹、心灵历程承载着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内涵与时代命题。“沿途”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仍保持探索的锐气,追求着前方那个未知的世界。陆天明回望那段青春时光,是历经浮沉后对世事的重新审视,也是一个过来之人与年轻一代的青春对话。故而,这部小说以历史性与现实性的统一,成为一部抵抗世俗、重建价值的人生教科书。
(作者系《中国农村科技》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