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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伟
上海红色IP在青年一代焕发出生生不息、代代传承、共情共鸣的巨大伟力,正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经典流传的精神密码。
新时代上海文化纪事,2024年必将是浓墨重彩的一个年份。
年初沪产电视剧《繁花》以海派影像“清明上河图”描摹上世纪90年代市民百态,所谓“根是海派文化,果是城市品格”。随着城市文化超级IP爆款出圈,让我们对“《繁花》落幕之后还能看什么”充满期待。
左图和上图分别为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和同名舞剧电影剧照
当然,“上海出品”“上海原创”的韧劲持续在线,年中舞剧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担纲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影片并广受各界好评,生动地印证了上海红色文化资源的厚度、主题文艺创作动员的力度,以及这座“电影之城”的情感温度。
近年有幸见证、跟进参与从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到同名舞剧电影的选题策划、孵化创制与宣发推介,与有荣焉。复盘这张最具上海文化标识度的红色名片,首先表现为1958年王苹版剧情片、2018年同名舞剧、2024年舞剧电影等经典文本在跨媒介层面的“同题共答”:源是红色基因,流是经典焕新;更重要的,影片凝聚了从英烈事迹、银幕故事到舞台表演,乃至导演与观众层面达成的“同理共情”:回望革命峥嵘,赓续奋斗历程。
创作上的“同题共答”,极为直观地体现在我亲历的两次“脱口而出”中。
众所周知,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首演至今六年演出逾600场,各地巡演一票难求,已属新时代中国舞剧史现象级作品。一方面红色电波历久而弥新,另一方面舞台高光如白驹过隙,相关工作形成了迫切的共识,那就是要充分用好这群倾情传播红色电波的舞者创造力最饱满的黄金时段,通过电影镜头铭刻出最美好最动人的影像精品。于是,在电影立项之初就发生了第一次“脱口而出”:“导演非郑大圣莫属!”
究其缘由也很朴素,从2000年的《王勃之死》、2008年的《廉吏于成龙》,到2017年的《村戏》,展示出郑大圣在剧场/影院、舞台写意/电影写实、形体表演/上镜头性之间游刃有余的跨界创新,足以证明他是当前中国最杰出的电影诗行吟者。如何着足于两部经典前作的肩膀之上,进一步融会红色文化、海派文化、江南文化,让上海出品的“电波”更具辨识度、辐射力,在似与不似之间再创影像美学高峰?这正是以郑大圣为代表的优秀中生代导演在“‘党的诞生地’红色文化传承弘扬行动”中主动领接、认真解题的新时代答卷。
第二个“脱口而出”是关于作品的主题立意:创作甫初,工作团队已高度达成共识,这部舞剧电影是上海文艺工作者在奋力建设习近平文化思想最佳实践地行动中,献给新中国成立75周年、献给上海解放75周年的一封红色情书!
从心理学意义上,“脱口而出”源于自我对话的缺失性补偿、自我完善的激励型实现。我们注意到,与上海比肩的国际文化大都市如纽约和巴黎,都有城市独属气质的电影标识。《纽约我爱你》和《巴黎我爱你》,一个是12个故事,一个是18个故事,分别串联起当代都市不同空间的人文风情。长期以来,上海孜孜以求寻找具备电影诗气质的影像来讲述这座城市的情感、气质、精神与品格,直到舞剧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出现,我们可以自豪地宣告:我们终于找到了!将这部作品置于城市主题的世界电影长廊加以比较,也独树一帜、毫不逊色。
这份青年共产党人用一片赤诚初心写给新中国、写给新上海的“红色情书”,经过66年的重读、重述与再经典化,足以具备以当下回望历史、展望未来的进取精神与新时代品质,成功转译为上海文艺工作者写给英雄之城的深情告白:追摹“长河无声奔去”“俱往矣”的线性发展历程,从中提炼“唯爱与信念永存”的“无时间性”,亦即信仰的永恒性。
解码电影在社会受众端的“同理共情”,其文本层面体现为三个关键词。
第一个关键词是现实主义心理独白。
按照大圣最初的设想,前有王苹导演版剧情电影的综合性表演,后有舞剧精品的肢体表达,再到当前舞剧电影的新质呈现,需要主创不断做减法,尝试拍一部无声片,所有故事情节通过肢体和表情来讲述。我们欣见导演对上海早期电影默片美学传统的重返与致敬,亦可视为“上海电影学派”的创作实践,但从现场观影效果看,这部作品并非默片,其最显著的现实主义美学特质恰恰在于“以有声诉无声,以无声胜有声”。
所谓“有声”,是因为片中确实存在对话交流,比如兰芬夫妻寓居虹口亚细亚里与邻居的日常寒暄,还有接近终场时兰芬几近崩溃的呜咽嘶嚎,都具有明晰的语言表意功能;其次是自始而终贯穿的音乐,也不断强化着影片的情绪氛围。
作为观众,我更倾向于将其归为心理独白片。出于职业原因,党的隐蔽战线工作者的核心工作无法用语言明示,战友们只能用面部微表情、肢体语言与眼神进行无声交流。片中生离死别的抉择关头,李侠、兰芬彼此在胳膊上敲击的摩尔斯电码尤其令人动容。他们是“誓言无声”,作品是“大音希声”,这既符合角色的身份定位,也成功地规避了银幕对演员台词表演的挑战。
演员的心理独白还可见于片中多次出现的“蒙克天空”。表现主义绘画大师爱德华·蒙克的《呐喊》,呐喊的不是人而是天空,因为画中人捂着耳朵。在舞剧电影中,血荐轩辕胜过千言万语,所有的情绪都隐现于色彩斑斓的天空上、密码急坠的乱雨中、焰火纷飞的背景前。这是革命先辈书写在历史的天空上、书写在无名英雄纪念碑上的忠诚誓言,也是新时代青年舞蹈家镌刻在城市东方天际线的奋进实景。
第二个关键词是间离效果。
韩真、周莉亚联合执导的《永不消逝的电波》带有强烈的跨媒体探索个性,大量借鉴使用电影蒙太奇,被誉为“一部用蒙太奇手法讲好中国故事的中国舞剧”,如裁缝店里的乱局和勘察,李侠、老裁缝与小裁缝的告别,兰芬和李侠重温相识、相知到生离的场景。上述视觉蒙太奇桥段的运用,是对舞剧数字影像美学的拓展。
而当舞剧电影再次回到影像媒介,大圣导演如何借鉴并超越韩周?
早在上世纪50年代,黄佐临先生已组织排演了布莱希特戏剧,推及后辈,大圣导演在《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对舞台“第四堵墙”的拆除、对电影“间离法”的创新实验,显见家学渊源与接续传承。摄影机引导观众的视线,从后台、侧幕看到演员上场,电影镜头多次从舞台反打到观众席,刻意制造“安全出口”指示牌之类的“穿帮镜头”,影片甚至还能看到摄影机、导轨和舞台走位地标。这是极为出格的、极为出彩的电影调度。
美学创新永远在路上,“间离”是为了破除技巧与程式,《廉吏于成龙》成功打破戏剧舞台的“墙”,《永不消逝的电波》则进一步击穿电影的“墙”。我曾目睹王佳俊在练功房独舞后难以抽离伏地痛哭、全场集体泪崩的场景,彼时演员的角色代入无疑是真实而动人的。及至电影,观众被镜头有意区隔在演员与角色之间,更能深刻体会到李侠所承受巨大的痛苦与克制,绝非常人可以想见。我也曾和导演商榷,剧终如果考虑兰芬不从侧台登场,而是怀抱着新中国的宁馨儿从观众席逆光而来,也许更具反蒙太奇性。
第三个关键词是青年行动力。
影片不仅是一部青年红色读本,更是一份青年行动指南。故事以1937年延安与宝塔山的纪实影像开场,炮火中男女主人公相向而行,携手步入银幕,用生命搭建延安—上海空中交通线。大量近景和特写镜头呈现演员进入故事和角色的体验路径,引导观众循此一步步融入情节,从一人、两人,到百千人、千万人,从画外人变成剧中人,从历史的旁观者、学习者,成长为历史的参与者、新时代的实践者。
在从小主语到大主语的升格过程中,青年人的动词感、动作性加强了,青年人的主体性显影了。故事结尾处,李侠和兰芬的饰演者出现在新时代上海的重要文化地标,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进一步彰显上海青年文艺家的创作自信——将新时代史诗般的社会实践,艺术化地转化为史诗性的超级影片。
还要深深感佩上海歌舞团的青年舞者。他们在紧张的巡演中挤时间重新排练,在电影镜头、形体表现方面进行了高强度针对性训练。王佳俊和朱洁静的双人舞,背景是蔷薇花渐次绽放,艺术张力完全超出了舞台;《渔光曲》舞蹈过后朱洁静独坐挥扇,背景是《流民图》,这是旧中国苦难民生的现实;兰芬手拎着提箱躲在楼梯口向战友爱人无声告别的镜头,在我看来堪称影后级的镜头表演。
最后回到影片的海报。远看是两位英雄的剪影,近看是密密麻麻的密电码图案。连续交错的点线之间,是千千万万共和国无名英雄以生命接续的无声告白:江山如你所愿,电波永不消逝。上海红色IP在青年一代焕发出生生不息、代代传承、共情共鸣的巨大伟力,正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经典流传的精神密码。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