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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锦园
俞天白是文学创作的“苦行僧”,他接近九十的高龄,还能整理出版三十多万字的日记体游记《生命在路上》,而且具有一扫时下游记泛泛说景之风的特色!
日记是一种特别的文体,用简洁文字,直录每日的行动,所见所闻所思。初衷不为发表,自由无拘,不需构思,不讲章法。虽然容易流于芜杂,但是内容真实丰富,时光流逝之后再检视,却能从中发现许多宝贵的东西。
先让我们把《生命在路上》放在文学史背景上考察。
中国的日记体游记是古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一页,唐代古文运动的大家李翺的《来南录》是公认现存最早的日记体游记,记其携家人于元和四年(809年)从东都洛阳出发,水陆兼程到广州,赴岭南节度使杨於陵处任幕府。《来南录》文字极简练,但凡所经道路河流里程,所访名胜古迹和身体健康状况皆录,为后代研究者关注。至宋代,官员公务旅行、出使、赴任、离职等往往用日记的方式记录,北宋著名作品有欧阳修的《于役志》和张舜民的《郴行录》,到南宋,在文学史上留下印记的日记体游记有陆游的《入蜀记》和范成大的《吴船录》。陆游的《入蜀记》共六卷,堪称中国第一部长篇日记体游记,范成大的《吴船录》共二卷,是他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年)五个月的时间,从四川经岷江长江到临安的旅行日记。此书尤以记录沿途名胜古迹,观蜀中古画为特色,他的一些考证,为后代学术研究者重视,不久前已经有两书的注译本面世。到明代,更出现了《徐霞客游记》这样辉煌的日记体游记作品,被公认为是具有文学性和文献性的杰作。
现代文学史上的日记体游记作品必提到郁达夫。《杭江小历纪程》、《西游日录》和《南游日记》都是他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游历日记。范围都在浙江,如天台山、天目山、诸暨、金华和兰溪等地。虽然每篇都只有几天的日记,但是写景状物,溯古看今,以文字的灵动、诗意的传达,迄今仍能吸引读者。尤其《南游日记》,同游者有林语堂、全增嘏、潘光旦、胡秋原等名家,更添人文特色。
把《生命在路上》放在文学史的背景上,就值得我们重视了。首先,俞天白继承前人日记体游记的传统,以简练而有文采的文字,将风景描写、行脚感受、名胜探究、风俗民情、文人聚会熔于一炉,常常发思古之幽情,又不失时代的思考。其次,全书从1982年到2009年,跨度27年。共计65次旅行。从江浙一带开始,大江两岸,天山南北,西南边陲,东北林海,南国海岛,遍及20个省市自治区。这样一本厚实的日记体游记,足可以比肩前人,它是源远流长的中国当代日记体游记的一个重要收获。
就内容来说,这本书除了其展现丰富的山水风景、名胜古迹、人文地理之外,还有一些特别之处值得关注。
第一,这是富有时代印记的游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思想提出不久,进程曲折艰难,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才成为基本囯策。进入新世纪,中国经济突飞猛进,2010年国民生产总值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实体。这也是《生命在路上》的时间跨度。它真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中旅行环境的硬件和软件的变迁发展。作者写日记时并没有发表的考虑,所以无所顾忌,事无巨细实录,好的坏的直书。我们看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交通设施不足,飞机车船航班稀缺,出门旅行不易,常常为买机票车票托人帮忙,开后门通路子,苦恼不堪。许多名胜古迹,因经费不足,维修不力,濒于破败。景点脏乱差。而当时各地旅店的简陋、拥挤、设施的落后也多有记载。如到乌鲁木齐找不到招待所,睡在报社资料室桌子上对付一夜。又如1985年到海南岛海口,招待所竟然没有自来水和电灯。之后有些地方旧地重游,就见出种种变化。作者甚至把车船票价、餐饮收费都记录,看似琐碎,却有丰富的文献资料意义。
第二,这部游记的重要内容之一,是记录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至本世纪初文学杂志编辑活动,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思想解放后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期。作为刚复刊不久的《萌芽》副主编和多产作家,俞天白频频参加各种作家笔会、文学颁奖活动、文学创作研讨会,乃至全国作家协会代表大会。他在《萌芽》的笔会上和青年作者讨论作品,当场审稿修改。他到各地组稿,会见地区作者,还时常赴出版单位讨论修改自己的作品。在记录这些文学活动的日记中也留下了许多著名文艺家的言谈和轶事。熟悉那个时代文坛的读者,会有许多惊喜。
第三,此书记录的旅游活动,有些是会议间隙安排的游览,有些是自由行,有些活动则是特别组织的采风式旅游,旨在扩大作家们的视野,因此得到当地行政部门甚至驻军部队的支持,其安排就不仅限于游山玩水,不但有特别组织的大型民俗文化活动,作家们还进工厂下矿井到连队,听当地干部的介绍,到普通人家采访,因此带来许多历史和现实的资料,多彩的风俗画面,各色人物的速写。
比如,1983年的新疆之行,俞天白主要是通过参加石河子文联举办的绿风诗会结识作者,扩大《萌芽》的作者队伍。他不仅参加诗会,还走访当地作者,到邮局了解《萌芽》杂志的发行情况。旅行经过乌鲁木齐、吐鲁番、石河子、伊犁,以及地处边境的查尔锡伯自治县。在绿风诗会安排下,他和诗人们一起访问农垦兵团,到南山牧场参加特意组织的哈萨克民族风俗野餐,观看赛马叼羊等表演。旅行中,他们还访问了哈萨克毡包、维吾尔人家,参加了维吾尔族特有的模拟法庭“麦西来甫”教育活动。这样丰富的旅行体验,是一般的风光旅游不能比拟的。
当然,因为是日记,即使经过整理,全书笔墨并不匀称,有时详尽,有时几笔带过。在我看来,书中黑龙江《北疆》杂志社组织的笔会行记,赴《新疆文学》杂志社笔会的再次西北行,先采访长江客运轮船,后参加四川青年文学工作会议而展开的巴山蜀水之旅,带有探险色彩的云南之旅,从银川到兰州的黄土高原之行等都是颇为出彩的篇章。
第四,日记是一种很个性化的文体,信笔写来,记录个人经历中的大事细节,无不流露个人的爱憎、审美标准、价值判断。很自然地,在这本打开的日记中,我们随俞天白去故乡旅行,看浙中农村风光,了解他的身世,结识他的亲友,听历史变迁故事,分享他对现实的赞美和针砭。
在俞天白众多作品中,《生命在路上》是很特别的一部。也许它不会大卖,不会热销,但是对旅游史和文学史的研究,却能有久远的价值。即使是普通的旅行爱好者,也可以当攻略来参考。喜欢读游记美文的读者,则可以从简洁而灵动的写景文字中,得到审美的愉悦。(王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