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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岳笑函
书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其独特的东方之美光耀千年,形成独树一帜的美感。然而,当我们深究其艺术魅力时会发现,书法之美并非孤立存在,它与创作者的情感体验、作品的艺术意蕴以及欣赏者的审美感受都紧密相连,是流动着的感知场域,并在这种场域中氤氲着某种独特的感觉质。
祭侄文稿(局部) 唐 颜真卿
近年来,以德国新现象学家波默为代表的气氛美学作为一个新美学研究领域出现在大众视野中,为阐释美学问题提供新思路。它强调空间、环境与个体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如何影响个体的情感体验与审美感受。波默将“气氛”称为一个被定了调的空间。这个空间是怎样的?波默认为,这是人们身处其中的空间,并通过情调而被情感性地加以经验。气氛是某种介于主客体之间的东西,具有居间性。它并非完全主观也并非完全客观,它没有固定的形式与样态,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是知觉者和被知觉者共有的现实性。换句话说,它不仅仅是某个单一的物理空间,而是一种充满了情感、意义和感知的空间状态。它区别于具体的事物,是所有能唤起人情绪的东西的集合。这种唤起,是通过“在场”实现的。气氛的核心在于“在场性”,即个体在特定的空间和事件中的存在感和体验,它关注人的感知经验、身体性在场与空间性在场,并由此产生了美的感知与体会。气氛美学将美与世界的关联性展现了出来,并随着不同个体与他们周遭环境的直接互动所产生的不同感知体验而不断变化。
回归中国古代艺术,书法本身就具有这样的空间属性,有着诸多的互动性关系,并由此建构美感。不论是创作主体与客观世界遭逢后产生的情感体验,还是作品中流动的线条、深浅变化的墨色交织而成的视觉张力,抑或是欣赏者在观赏这些动态变幻时与作品产生的诗意情感链接,都营造出独特的气氛关系,而书法作品的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完成了闭环。因此,我们可以将书法艺术中的气氛营造分为三个层面:创作层面、作品层面、欣赏层面。这三者指涉着不同的对象,并在这个由创作者、作品、欣赏者共同参与的书法艺术空间中,构成完整的美感生成路径,赋予书法艺术魅力与影响力,使之成为连接过去、现在与未来,沟通自我与世界的桥梁。
墨韵与心象:创作者与客观世界的对话
在书法艺术的初创阶段,创作者与其所在的世界交织,形成一种气氛——创作者与世界对话的空间。书法家不仅存在于自己的空间场域,还感知与觉察着那些存在于其中的、无法言表的东西,并从中得到自身生活的确证。这个场域总是能触发创作者的情感,使之出现表达的欲望。伴随着复杂而微妙的触遇,唤起书法家心中无限的灵感。中国诗学中将这样的灵感迸发过程称为“起兴”,放在书法艺术中,这一概念同样适用。刘勰《文心雕龙》言:“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书法创作往往源自于书法家对外界事物的体悟,这些体悟触发了其内心的情感反应,激发了表达的意图,进而产生艺术创作的冲动。武汉大学美学研究所原所长刘纲纪将书法艺术的生成描述为“现实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形体和动态的美在书法家头脑中反应的产物”,书法家与现实生活诗意地邂逅,情感的多样性赋予了书法作品丰富的艺术内涵和表现形式,每一种情感,无论是喜悦、悲伤、愤怒还是宁静,都能在书法中找到相应的呈现方式。这种呈现是独特的,因不同主体所在场域不同而具有殊相性。
在创作发生之前,书法家通过身体与外界直接互动,从而出现艺术表达的契机。这个过程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书法家以身体为感知世界的媒介,与周遭建立联系,心有所感。另一方面,在创作意图的基础上,与书写材料进行互动,进而创作出带有个人色彩的作品。以王羲之的《兰亭序》为例,他与名流们筵觞取乐,心有所愉,这种愉悦的审美享受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使他的笔触自然流畅,墨色鲜活灵动。此时的王羲之与周围的流觞曲水、竹林幽径、山色湖光共同构成了一种和谐的气氛,这种气氛不仅凝聚了疏朗的精神,也成为他书法作品的基调。再如《祭侄文稿》,笔调苍凉、沉郁顿挫,这是颜真卿在困苦中写出的心之至笔。全篇多处涂抹,每一笔划无不透露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也正是由于对正义与忠诚的坚守,使他悲愤于时局,产生了书法创作的意图。此时,他的身体与心悟的结合到极致,艺术与情感也达到了统一。书法因瞬时性而珍贵,我们可以复制一幅作品,却无法再现同样的情感。
线条与空间:书法作品的内在氛围建构
在作品层面,气氛表现为具有审美特征的空间。书法家创作完成后,书法作品就具有了相对独立性,在其内部生成了具有整体性的空间场域,并由线条、结构、章法等方面共同搭建成一个具有空间秩序的审美整体。这种气氛,与中国古典美学所论“气韵”相通。所谓“气”,指的是作品所蕴含的生命力和内在精神。它源出自哲学,《国语》有云“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老子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中国人将气作为一种支撑生命活力的存在。“韵”则指的是作品的节奏、和谐与美感。二者的结合便形成了蓬勃的生命力,这就是作品中的气氛,也是其艺术魅力的核心来源。当我们凝视一幅作品时,便会首先感受到一种呼之欲出的空间感,仿佛里面有无限意蕴生成的可能。
那么充满生命力的气氛具体从何而来?首先体现在线条的灵动上。书法线条富于节奏性,无论长短、粗细、曲直、方圆、浓淡、虚实等的变化,还是转合与停顿的动态把握,都赋予了书法作品以空间节奏感。进一步地,这种气氛体现在书法作品的结构与章法上。王羲之在《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评价的“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之结构与章法的平衡与和谐,是其内部秩序的体现。书法家在创作时,通过对每个字的大小、形状与位置的主次排布,使作品构建出稳定且生动的视觉空间,它虚实相生,“计白当黑”,产生美感,又通过开合、远近、纵横等空间布局,呈现出一定的秩序感,使作品静中有动、动静结合,营造深远的意境,也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与美感。
观者与作品:书法审美的共鸣与再创造
作为独特的视觉艺术形式,书法作品诞生后,不仅承载书写者的情感,也与观者之间建立起特殊的连结。在书法的审美阐释中,欣赏者以自身的审美习惯为起点,通过过往的理解与经验,与作品产生共鸣,进而参与到作品的阐释与再创造之中。欣赏者不是被动的接受方,而是与作品建立起了一个新的感知领域。
此时的气氛主体变为欣赏者,他们理解并在想象中还原着书法作品的历史天空。格式塔心理学派将其称之为构建完型的过程,即人类将感知和视觉组织的信息补全的心理过程。欣赏者将自身的情感通过投射机制投射到作品中,并想象着创作者的心理体验,以期达到与书法家在作品中所营造的情境相似的心理认同。在这个过程中,欣赏者的个人经历、文化背景以及情感状况等也便一道融入到这趟书法艺术的审美列车中,使欣赏活动打上了独属于其自身的烙印,构筑出自己心中的“哈姆雷特”。因此,面对着《兰亭序》,欣赏者会想象出彼时的魏晋风流,并跟随王羲之运笔的变化,或急或缓,构建出脑海中不同的永和九年之景。再如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其笔法变化多端,墨色深浅不一,字迹或大或小,或疏或密,当欣赏者沉浸在这个场域之中,便会感受到其对生活的感慨和对命运的无奈。正如心学大师王阳明所讲“岩中花树”的故事,“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的心外”,书法家将生命流动掩藏在作品当中,称为某种隐含着的东西,而欣赏者的审美活动去除了它的遮蔽,使它鲜活了起来。于是,书法艺术的美感在这种从创作到欣赏的动态气氛流动中完成了闭环。(岳笑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