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夏荷

　　无法不感动于佟睿睿对舞蹈艺术本体的探求。越来越多的创作者选择将舞台视觉作为舞剧审美的切入口、主体，进而实现大众接受、集体娱乐。甚至在多数可被公众视为巨大成功的艺术社会学背景下，佟睿睿选择了“捷径”之外的道路，以苦行僧的姿态，在本体开拓的基础上向前跋涉，一步又一步。

　　语汇锤炼、语意延展、张力建构、形神互写，这些属于舞蹈艺术创作的“高级态”。在佟睿睿的坚守下，它们得以不断抵达，不断实现，不断跨越。她的古典题材作品风流蕴藉，当代题材作品神采飞扬，那种舞蹈艺术本身的特殊气质，正源自她的天才感悟、艺术储备和精心琢研。

舞剧《深AI你》海报。（图片源于网络）

　　这个作品亦如是。科技类、机器人、人机互动相关的舞蹈片段，观众并不陌生，但舞剧的系统化表达，却不多见。能够突破套路、突破动作形态一般模拟再现、实现别样精彩的，更为少见。能够直击当代世界的科技化、机器人的伦理表达与情感可能的，更是前所未见。这已是一种区别于传统的、甚至很不确定的舞蹈语汇和叙事体系。

　　我之前不太看好这个题材，正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也因为叙事抒情的逻辑基础。我认为，机器就是机器，机器人成为不了人。我觉得，佟睿睿选择的这个不可能，从情理上很难让人理解为可能；基于此形成的作品，很难与观众形成互洽。

　　但题材被佟睿睿盘熟了，舞蹈结构和身体本身也被盘熟了，作品呈现出进入了一种“游戏态”。她用舞蹈带着观众向前，不纠结情感、情绪、情趣的合理性或可能性；她用浓缩的存在表达着无动机之动机，无理由之合理。一不小心，她倒成了最符合艺术特性的那一个了。由此，很多的不可能，就真的成为了可能。

舞剧《深AI你》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这是个很不寻常的路径，从动作设计到情感表达，这个过程需要太多的语汇支撑，过去的语汇积累实在有限，要想在舞台上呈现出姿彩，亦或哪怕是反复与填充，实现最基本的完成度，也需要极大的创造与开拓。

　　佟睿睿此时展露的才情，是天才性的。她拥有超强的语汇原创能力。在这个剧中，她赋予冰冷的现代科技以人文关怀，而且是最浓郁的艺术形态。这种开创，具有极致意味。尽管我看过她的很多作品，了解她的能力，但没料到会是这么强悍。

　　在提炼机器人的动作时，她融入了一种特殊的韧性。这种“韧”，不同于人的肌肉控力，但为机器的人化提供了无法言表的语汇基础，就像多媒体展示的神经元、数据基因等发散性图景。她仿佛在暗示，这些经过创造的、拥有动作形态的机器人，就是人化的机器人。甚至，它们就是人！

　　舞蹈语汇，看起来不过是一个个动作的累积、组构，好像是最形而下的动作碎片。然而就是这些碎片，经过了整理、凝粹、加工之后，形成了创作者的态度和温度，更建立了作品的人文属性！

　　为了结构，为了叙事节奏，佟睿睿的语汇使用极度奢侈。开场的叙事，不过三五分钟，事情清楚，情绪就位，没有丝毫犹豫、拖沓。然后，就像柴可夫斯基在音乐作品中奢侈地变换使用旋律动机一样，佟睿睿开始了她的恣肆。除了前述的创造，她从当代舞蹈发展的所有珍存中展开了自由的化与变。群舞的控制，独舞、双人舞的开阖飞扬，都在形成语汇性格的同时，实现了最大程度的语义延展。合理、准确、丰富、充满意趣，几乎每个舞段都是如此。这当中，有明显的动机，但绝非单一化重复，而是不断按照戏剧发展而变化舞蹈结构，发展舞蹈动作形态。

舞剧《深AI你》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我还注意到剧中的一个人物——小海的父亲。他的舞台行为不多，但从头到尾都在戏剧内，也都在舞蹈中，戏剧张力能溢得出来。他在剧中的表现常常是交代性的，人物功能是为了上下承接。就是这样一个角色，他在舞台上仍然能被呈现得淋漓尽致！

　　舞蹈舞种的学术探讨本来就先天不足，这个作品的舞蹈属种竟不可辨。这种围绕戏剧性表达而确立的舞蹈语汇，从客观上进一步瓦解了过去的舞种划分体系。古典？现代？当代？芭蕾？都不是，也都是。这就是佟睿睿。

　　人与机器的情感生发，这件事是复杂的，太多的东西经不住科学与逻辑的诘问。如果想去解决哲学、伦理和社会问题，这部戏将是一个可怕的存在。佟睿睿很明智地选择了这种高级态的游戏，看起来是机器人的惨淡回炉，实际上却是一种开放式的回问。

　　这种情感的生发，你说有，便有，你说没有，也便没有。它就像个寓言一般，每个人都能读得到自己心中的期待，因而有人感动，有人惊叹。我属于惊叹那一类——对佟睿睿的舞蹈艺术开掘能力的惊叹，对一件作品获得的极致本体探寻实践价值的惊叹。这惊叹远远大过了那点泛泛的感动。

舞剧《深AI你》剧照。（图片源于网络）

　　中国舞剧，别说准确、丰富、张力、意韵了，就是从中看到一点符合戏剧表达的舞蹈，可能都是奢侈的。但在佟睿睿这儿，永远也不会。这倒并不意味着佟睿睿对其他舞台要素的轻慢。这个作品的戏剧情境设计也是很恰当的，科技性、多媒体与人物心理情感的视觉外化相对应，有效地撑起了本体周边。灯光具有精准的时空功能，能够让人有效进入叙事。音乐也贴着舞剧的发展要求走的。合适的、恰当的，才是最好的。

　　不得不说，我也矛盾着。为她付出的心血，为她在增厚舞蹈艺术的地基而感慨感叹。作为一个成熟的艺术家，她或许会有更加完美的、两全的选择，就像《朱鹮》那样，道与技，艺与技，这之间平衡的确定性更明晰一些。我不知道《深AI你》这个作品能走多远，能远最好，不能远也是无奈。只是我会不断回问：如今还有哪一部作品，能跟它一样给出这么多、这么高的学术启示与艺术探讨？（李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