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李华裔
“酒色端能误国邦,由来美色陷忠良”,这是长篇小说《水浒传》里的一句原词,也是对“红颜祸水”的解析与佐证。在历史的卷宗里,潘金莲这一传统的文学形象已深入人心,她是文人骚客笔下的浪荡妇人,是道德礼制谴责的对象,是非评判久成定论、世代因袭。
本文并不想为金莲翻案。当然,历史上不乏为其翻案者,或同情她的遭遇,或宽宥她的罪行,甚至有为其升华道德者,但这是另外一个论题。我们这里要讨论的是,对于金莲这样一个饱受争议的女性形象,该如何用艺术的审美方式进行再创造。
据笔者了解,仅是戏曲,就曾有昆曲、川剧、秦腔、豫剧、汉剧、粤剧等不同剧种对这一形象进行了演绎,电视、电影也有诸多版本。在今天,如何表达一个有争议的人物,这是每一个试图将她搬上舞台的艺术家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近日,由广东省戏剧家协会、广东汉剧传承研究院等单位出品的汉剧电影《金莲》在梅州、广州、北京等地陆续展映。该片改编自舞台版同名汉剧,在意境的塑造和开拓上呈现新的创造与追求,丰富的镜头语言彰显“客家人的大戏”汉剧的隽永魅力。
美是原罪吗?在金莲的世界里,或许是这样的。她的美,是一切罪恶的缘起,天生而就的美丽,让男人贪恋,令女人嫉妒。在命运的捉弄下,她一步一步地从清白无辜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饮刀而亡完成自我救赎。
与武大不相称的婚姻堪比牢笼,她饱受精神折磨;嫁入西门府,她四面楚歌,彻底失去自尊。作为西门官人的五房小妾,金莲低眉折腰、卑躬屈膝。西门庆只当她是股掌间的玩物,府里的婆娘拿住她的把柄对其恶语相向。她是封建制度的牺牲品,被一步步逼到“恶”的深渊。这是金莲犯罪的根源,可对于这些描述,历史从来都是疏笔淡墨,甚至泯灭无闻。对于她“恶”的描述,却是浓墨重彩、批判谴责。然而,一个真实的人,必定是复杂的。金莲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也不能被某一个抽象的概念所概括。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真实的人。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美善合一”,但在现实社会中,人类情感的本质并不都是美的、善的。文艺主情,文艺作品是情感教育的最好利器,戏曲亦“善为教者”,“剧之作用,本在规正风俗”(戏曲理论家吴梅语),可观“人心风俗”,也可移“人心风俗”,能够起到激扬劝诱、褒美贬丑的功用。
看得出,整部影片从文本到镜头,以及舞美置景等方面,都做足了功课。戏曲很难实现多重叙事,因此,导演首先对脚本进行电影叙事改编,大刀阔斧地将王婆、郓哥、武大三个人物进行“幕后处理”。同时,加强武松的戏剧贯穿,将“武松归来”作为矛盾的开篇,引向更深更激烈的剧情发展,使金莲有了明确的行动动机——“武松要来杀我”,令她终日深陷极度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在金莲的惶恐与不安中,音乐予以无缝衔接,武松身着镣铐、双拳紧握,踉跄走入镜头。从原舞台剧本的“金莲求生”转换为电影的“金莲由惧死到饮刀求死”,影片实现了一条主线和一条副线的交织叙事。主线是金莲在西门府的行动线,有着独立成章的起承转合;武松复仇则作为一条副线贯穿全剧,在金莲的回忆和内心独白中,闪现过往情景和场面,勾起戏外的冲突,穿针引线式地补充主线叙事。最终,两条行动线在片尾交合。
导演王一岩有着极为丰富的纪录片、故事片的拍摄实践,这种独特的优势使得该片镜头流畅舒展,镜头间的联系和叙事衔接有机自然。她以敏锐的女性视角来解读女性,剧中呈现的女性角色,从服饰造型、光影色调、镜头呈现皆追求细节极致,令观者赏心悦目。大段唱腔的处理行云流水,全景观照演员的身段表演,不漏一个身段表演的技巧看点。借助空镜头,让环境也参与表演,寓情于景,将人物情绪借景抒发、渲染、烘托出来,激荡起观众的情思;留白之处,启迪观众自己去品味、想象、补充剧中人的心声。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常常出现一个独特的镜头视角——摄影机隔着一道门障拍摄门外置身全景中的人物,如同一个局外人在审视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常见于纪录片的旁观者视角频频出现在这部影片中,体现了导演的创作立场——并非将主观意识强行传达给观众,而是不加褒贬地用艺术的力量,引导观众重新走入这段历史,在历史的多棱镜中重新审视思考潘金莲这一人物。它带给观众的思索,是超越影片本身的。导演并没有在塑造一个既美又善的潘金莲,也没有着意于现代意识的突破,而是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给了潘金莲一个转身的余地、一次复活的机会。
金莲的饰演者李仙花,是中国戏剧梅花奖“二度梅”获得者,是广东汉剧的代表人物。在艺术上,她没有专一师、宗一派,而是吸收百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己身,创造出自己的风格。片中,李仙花将花旦、花衫、青衣三个行当特点完美融合,通过表演尺度的改变,借助电影镜头的表达,使电影托举表演,呈现集美、怨、善、恶于一身的潘金莲。她运用二黄、反二黄、西皮原板、重唱等丰富的唱腔板式,创造性地借鉴民族歌剧展现人物心声,塑造人物性格,提升了广东汉剧的艺术魅力和美学品格。此外,整部影片采用了“青绿”色调,衬着金莲“红、绿、粉、桔、紫”的服饰造型,准确地营造出金莲俗艳的视觉观感。
要想让人物形象满足概括性和典型化的要求,除了强化表演之外,词曲宾白的创作也同等重要。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入情入理”,唯曲情相宜,才可引人入胜。尽管片中的唱腔、作曲均凸显了广东汉剧声腔特色,笔者认为,唱腔设计和曲之意境还未真正将唱词和人物心绪烘托到极致,甚至还有“淹”词之感,建议加入极具特色的地域唱腔,让歌词既“传情”也“达意”,增强文化的辨识度。
无疑,金莲是个悲剧人物,她的悲剧人生是注定的,亦如任何一个身处封建社会却有着自主意识的女性宿命。影片中的金莲在痛苦与困顿中挣扎,一次次呼喊“我只想活着”,她的唯一愿景只是活着而已!而最终,金莲衔恨而死,死在武松刀下。这只是金莲的悲剧吗?不,这不仅是金莲的悲剧,也是封建社会千万个命如蝼蚁的女性的悲剧,更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一部文艺作品,是否“有补于世”?电影《金莲》用崭新的艺术呈现,向观众给出了主创们思考和努力的答案——“无论奇正,皆取明理”。
(作者李华裔系中国戏曲学院交流合作部副主任)
此文系频道原创稿件,转载请注明稿件来源: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