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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 春
一段时间以来,古典舞创作面对在当代文化语境中转型与再生的新命题,出现了创新后续乏力的情况,表现为过度依赖历史符号、追随古风潮流,未能将古代题材与现代人所面临的生活境遇深度对接;同时又对传统文化学习不够深入——在艺术表达中,准确把握历史事实与人文精神,不仅是对传统的忠实传承,更是深化创作内涵的关键。
《天上月》持伞人与月亮之间的意象转换,使抽象的距离感化作身体与物体间的呼应与对话
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是观察古典舞现状的重要窗口。在已落下帷幕的本届评奖中,一方面,观众从作品绘制的“轶态横出,瑰姿谲起”的动态图景中看到了当下古典舞创作的繁荣,尤其是最终获奖作品,展示了创作者在当代语境中赋予古典舞新的生命与意义的积极探索;另一方面,纵观众多参赛作品,也显现出一些长期以来的创作短板:许多作品尽管成功营造了浓厚的历史氛围,复现了古代场景、服饰和人物心境,但与当代生活的深层关联却显得不足,暴露出创作表面化的问题。
古典舞的意义从来不在于简单模仿过去,而在于如何在当代文化语境中重新激活传统精神。中国古典舞的核心价值,不仅体现在对“和谐”的追求、对“礼”的崇尚、以及对“虚实相生”的理解上,更体现在中国人对于生命的独特态度中,既包含了达观的生命观,如对生死的从容面对、对人生无常的超然体悟,又融入了“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将个体生命与自然、宇宙的和谐统一视为终极追求。
同时,这种精神还蕴含着入世的关切,通过对现实生命的热切参与与对社会责任的承担,体现出超越个体的广阔情怀。这些传统理念未因时代变迁而失去其意义,而是成为反思当下生活的文化镜子。中国古典舞的探索,不仅是一条试图寻找“中华民族的身体”的求索之路,更是通过倾听“呼吸”“发力”“意气相随”的动作逻辑,在陌生化的语境中重新审视当代情感与思想的感知之路。
偏离语境的表现不仅削弱作品的文化说服力和艺术感染力,还可能让观众对作品的审美启迪和文化意义产生误解。传统美学、精神与技法是否能切实回应当代生活,成为创作中亟待解决的难题。
作为中国古典舞创作的高地,“荷花奖”比赛始终推动创作者寻找新的问题与答案,也为观众提供了参与解读传统的契机。观众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他们追问、质疑,以自身视角介入传统的当代解构。古典舞的表现形式与传达方式已进入多元化与复杂化的转型阶段。在比赛直播过程中,观众通过留言提出诸如“中国古典舞何时开始融入中国式现代化的叙事和立意”这样的问题,引发了现场专家与线上网友的热议。正如网友所言,“台上竞争,台下辩论”,这种交织的互动形式,既是文化交流的新尝试,也折射出古典舞在新时代语境中面临的文化期待与挑战。观众对情感深度和现实关联的渴望正在倒逼创作者重新思考作品的内核。
传统动作语言的再创作,不能仅停留在符号再现或技艺展示上,更应拓展为文化符号的重塑、情感表达的深化和历史文化的再造。在《离骚·香草美人》《思乡切·女史箴图》《印心》中,创作者将水袖这一看似传统的动作语言,尝试赋予多重含义和表达形式。在《离骚·香草美人》中,水袖的飞扬是高蹈的人格;而在《思乡切·女史箴图》中,水袖的击节成为了情感的呐喊;在《印心》中,水袖的垂落成为了分割和连接身体记忆的媒介。
然而在调适动作媒介语义的同时,我们不可忽视其局限性和相似性的问题,无论是服饰、动作语言提取——诸如集体的水袖在此次比赛中多次出现;还是题材的高度集中——多部关于“俑”的作品,多个围绕文物遗存展开的故事,以及灵感源自三幅古画的创作。
整体依然表现出的模式化倾向,从节奏、画面、动作还是情绪表达上,都有重复的现象,部分创作者可能陷入了安全区,倾向于选择已经被验证成功的元素和结构。
从历届“荷花奖”作品看中国古典舞创作的嬗变,可以发现一个从传统叙事向情感化、意象化、现代化转型的过程;同时,尽管持续地寻找突破,但仍面临历史再现与现代审美之间的张力、表现形式与观众认同的困境、以及如何在现代化语境下保持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等一系列挑战。1998年至2005年的“荷花奖”创作,这一阶段作品名称多以具体人物和事件为题,强调忠义、悲剧、民族气节等主题意象的呈现。2007年至2017年,荷花奖作品从叙事转向情感化表达与意象化呈现,表现性成为主导。2020年至2024年,“荷花奖”古典舞的创作进入传统文化现代化转化与精神哲思深化的阶段。
比赛的历程展现了创作者在古典与当代之间探索的努力,也取得了丰富的艺术突破,但同时也反映出古典舞在当代创作中面临的根本性问题:如何在追求“当代性”的同时,保留古典舞的核心特质?我们在身体语言的选择上已拥有诸如身韵、汉唐、敦煌、昆舞等多样化的体系,然而这些语言的核心美学特质和运动之美在创作中却愈发模糊,逐渐失去了鲜明的辨识度。
这种趋势在参赛作品中尤为明显。创作者的叙事重心从身体语言的“传神”偏向于向外部“造景”;情感表达层面,也因题材的浅层化而未能深入触及历史文化背后的精神内涵。现当代舞蹈的国际化语言逐渐占据舞台主体,却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古典舞的独特韵律与精神力量。这种“伪古典化”倾向,呈现出一种形式上的“翻新”,却难以真正触动观众对传统之美的当代理解。
但我们也看到此次比赛的一些创作正在以积极的姿态,反思着当下古典舞所面临的困境,并在古典精神与当代生活之间的对话中寻求转机。当代的古典舞,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模仿或形式上的延续,它正通过“再语境化”的方式,解答着今日的忧虑,超越传统的身体运动认知,以物像媒介的运动和身体关联开启链接古今的知觉路径。
如《天上月》中持伞人与月亮之间的意象转换,使原本抽象的距离感化作身体与物体间的呼应与对话。“咏物抒怀”与“物像迁移”相辅相成,舞者的形体动作在隐喻与象征中呈现出月与人的互为映照。双人舞的设计更是巧妙地在靠近与疏离之间徘徊,借由动态关系潜入古典精神的境地。《佛窟掠影》中肢体语言的流动连绵与手印镜像,并坐的联动和移换,使其从历史的静止中跳脱出来,产生新的“动觉回忆”,观看者的感知也从单一的历史维度延展至动态的叙事空间,超越了造像原初的象征意义。《孤山行旅》看似散淡的构图和群舞调度,却是现代人精神状态的恒久倒影。群舞的山峦起伏,仿佛承接了千百年来人类在生命旅程中对自我的不断追寻、对顿悟的追索,以及对告别的深刻体会。通过造像在群山中的隐现,舞蹈让我们看到了心中的信念、被时常遮蔽的希望和真相,以及旅程中的种种迷惘与释怀。
文化生产的核心在于回应人群的现实需求。我们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古典”装扮,而是应在更广泛且具有当代意识的舞台技术、媒介语言的支持下,结合中国人的行为方式、礼仪传统和运动智识来诠释和表达传统文化题材,用古典精神映照当代人内心的诉求与情感。只有当创作者能够从个人生命体验出发,将古典元素与当代语境相结合,作品才能真正走进观众内心,成为“此刻的古典”。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