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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上生
显隐对映
《红楼梦》的人物出场艺术,人们谈论已多。但晴雯的“出场”和“亮相”,却少有人品味细读。
“出场”和“亮相”都是借用戏曲词语。“出场”指人物的第一次出现,“亮相”则指人物首次具有表演性质的动作。《红楼梦》一些重要人物的“出场”即“亮相”,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最著名的是第3回的宝黛初见和王熙凤出场。但晴雯的出场与“亮相”方式却是分离的,表现出曹雪芹的另一种匠心安排。
87版《红楼梦》剧照
晴雯第一次出场在小说的第5回,秦氏带宝玉到自己的卧房里睡中觉。晴雯是在门外陪伴的四丫鬟之一。这时,袭人已在第3回出场。宝黛初见宝玉砸玉后,袭人服侍宝玉睡觉并宽慰黛玉,表明了她在宝玉身边第一大丫鬟的地位。晴雯在宝玉丫鬟群中的地位,见于第5回叙述文字:
“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
四个丫鬟的名字,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王府本、戚序本、红楼梦稿本同,依次均为“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居于晴雯之前的两人,第一是袭人,第二是媚人。这大概是曹雪芹在世时的稿本设计。后来晴雯成为宝玉身边除袭人外地位最高的丫鬟,是媚人消失以后的事情。但媚人此后并无描写。关于“媚人”的符号意义及其消失,笔者已有专文探讨,此不赘言。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即按照作者对于四丫鬟的设置,在秦氏导引贾宝玉完成“性”的觉醒的梦游情境前,对于年少的女性美崇拜者贾宝玉而言,袭人与媚人的姓名符号都隐含着情欲的潜在诱引。第6回叙贾宝玉梦遗,在袭人替他换小衣时发觉,遂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之事,可见袭人是能贴近宝玉肉体的丫鬟。而与宝玉肉身保持距离的晴雯(以及麝月)乃是另一类存在。脂批称晴雯“名妙而文”,并说“看出四婢之名,则知历来小说难与比肩”,显然也有符号寓意。“晴雯”寓“情文”(文彩,文章)。她的生命意义,她与宝玉的关系,都是纯净的“情文”,体现作品“大旨谈情”的基本意旨,而与袭人、秦氏等涉“淫”相对映。
上述引文中,晴雯的出场表明了其身份地位,在此回情节中不再出现,但这只是显性叙写。在隐形叙写中,晴雯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以显赫的地位出现于最重要情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其所见《金陵十二钗》簿册判词第一人乃是晴雯:
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遭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显隐对照。在隐性的判词里,晴雯“心”(人格追求)对“身”(奴身地位)的反叛被热烈称颂,并沉重哀悼其悲剧命运。这种对照表明,晴雯的现实地位与作者赋予的意义地位是不一致的,现实社会尺度与作者价值尺度的尖锐对立,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不仅如此,在前八十回末描写晴雯悲剧后,作者通过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进一步把晴雯的“人格”升华成为“神格”。从“奴身”到“人格”至“神格”两度升华,才完成了作者的形象创造布局。这显然是极富匠心的构思。而作为补充的另一种对应则是,在现实中以袭人为首的顺序,判词里被晴雯颠倒了,虽然并未对袭人予以否定,但评价和情感与晴雯判词已有云泥之别。
以上所析,初读时是感受不到的,因为晴雯只是群演出场,算不上惊鸿一瞥。惟有再读、细读,才能获此品味。
“放诞无礼”
在《红楼梦》中,王熙凤的“亮相”屡屡被人称道,除了脂批称道的“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的写法以外,作者设置的“视事眼睛”、旁观者黛玉也起到了“点睛”作用: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晴雯的“亮相”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它要求阅读者充当旁观的“视事眼睛”。第8回。贾宝玉去探望薛宝钗,从薛姨妈处喝了酒回来,回答贾母询问后: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耍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脂批对这一段描写晴雯的文字很欣赏。甲戌本、蒙府本不断有侧批:“憨!活现。”“余双批不及。”“姣(娇)痴婉转,自是不凡。”“可儿,可儿!”“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脂批正确地指出了描写生动、个性化的特点,但它无视了作者的最重要用意是突出晴雯性格和宝晴关系的特质。这就是晴雯在宝玉面前的“放诞无礼”和宝晴关系的亲密无间。倒是署名野鹤的《读红楼劄记》评论较有眼光:“诸丫鬟中第一是晴雯。一开手贴绛芸轩一节,便觉眼界一新,不同馀子。”
对此,作者其实是做了精心铺垫的。第8回内容丰富,重点并不在宝晴。前面有两个内容却与此相关:一是宝玉出外,众嬷嬷丫鬟的跟随,特别是门客的恭敬和管事头目的奉承,这些都真实反映贾宝玉的地位、贾府的严整等级礼法和世俗风气,此处有脂批感叹:“侍奉上人者,无此等见识,无此等迎奉者,难乎免于厌弃,呜呼哀哉!”;二是从管家们的奉承话中可以得知,宝玉写字大有进步,“字法越发好了”。这两点,前者是有意与晴雯的“放诞无礼”对映,后者是引出宝玉为“门斗”“绛云(雲)轩”题字,即晴雯所说“三个字”的缘由。
现在看这段引文。宝玉醉酒回来,作为丫鬟的晴雯既没有对主子“二爷”的礼貌称呼,也没有任何服侍行为,劈头盖脑就是“好!好!耍我”几句埋怨,发泄对宝玉要自己研墨却没有写完字的不满。因为宝玉“丢下笔就走”,弄得她等了一天。她完全不是从奴婢服侍主人的角度看待这件事情,而似乎是哥哥哄了妹妹,所以一见面就毫不掩饰内心情绪。但又并非真正气恼,而是带着撒娇地“笑道”,简直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
但作为奴婢的晴雯又是尽职尽责的。宝玉写了三个大字,嘱咐贴在门斗上。她生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去贴。按照他的大丫鬟地位,这件事是可以吩咐小丫鬟去做的,但她没有,以至于大冷天把手冻僵了。这显然又表现了她对宝玉心甘情愿的感情奉献。
为奴似妹,这就是晴雯话里呈现的身份性格特征。直率、任性、撒娇、维护自我而又亲密无碍,话里处处突出的是“我”的感受,“我”的需求,“我”的显摆:“耍我”“哄的我们”“快来与我”“我生怕”“我亲自”,并且直接与宝玉“你”“我”相称。这里看不到主奴界限,更看不到前文门客管家的迎奉趋承,而宝玉也毫无不快,不但为自己表示歉意,还马上为晴雯“渥手”保暖,携手看字。加上后文所叙宝玉特地为晴雯留喜欢吃的豆皮包子,和晴雯的心领神会,都鲜明写出宝晴的亲密关系。然而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亲密甚至肢体接触又完全不同于与袭人的肉体暧昧和依恋。“其纯净体贴之意,与前文宝玉与袭人‘云雨’之情,遥相对映。”
如果此时此刻宝晴之外有第三者“视事眼睛”,即使如黛玉,依礼法观念和贾府礼法制度,晴雯的言语也算是“放诞无礼”了。然而,无论宝晴皆不以为非,这说明宝晴之间的这种关系早已习以为常。
晴雯只是在与宝玉相处时如此“放诞无礼”,因为宝玉没有以主子的身份对待她。《芙蓉诔》所言,十六岁夭亡的晴雯与贾宝玉相处五年零八个月。也就是说,她是在贾宝玉童年(九岁)时代来到宝玉身边的,她是丫鬟,也是贾宝玉的玩伴。“而玉得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正是这种自童真时代长期亲密纯净关系的写照。正因为贾宝玉对晴雯人格的尊重,使晴雯有了自我意识,而不自觉“无礼”地与贾宝玉“你”“我”平等相处。晴雯判词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也绝非指其“越位”的野心欲望,而是指其“为我”的人格追求。
但作者并没有把对晴雯的描写简单化,也没有把宝晴关系与现实剥离开来。晴雯究竟是一位涉事未深的小女孩。宝玉的宠爱、宝晴关系的密切,使她不免忽视了现实的残酷和人际关系的复杂,为紧接着的包子事件留下了隐祸:
(宝玉)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哪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说!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了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晴雯确实很聪明,她既看出了宝玉给她留包子的用心,也知道宝玉奶妈李嬷嬷的特殊身份,不过她既没有同李嬷嬷直接争执冲突,也没有主动向宝玉“告状”,宝玉问起来,她也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她又是单纯的,她没有想到即使是事实陈述,也可能引起宝玉的不快,激化宝玉同奶妈的矛盾。果然,在紧接着茜雪捧茶,宝玉得知枫露茶又被李嬷嬷喝了,他对李嬷嬷平时积累又因为在薛姨妈喝酒处受到干预的不满,终于在醉态中爆发了,不但骂了李嬷嬷,还撵走了茜雪。这就是甲戌本所说的“大醉绛芸轩”。甲戌本在晴雯陈述事实处批道:
“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聩,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细写一回,与后文袭卿之酥酪遥遥一对,足见晴卿不如袭卿远矣。”
第19回叙贾宝玉特地留酥酪给袭人。被李嬷嬷吃了。袭人撒谎说,自己“吃过了好肚子疼”,“他吃了倒好”,使宝玉不致因此事生气。从同类事件的处理上看,晴雯的真率单纯当然不如袭人的婉曲妥帖。袭人虽然没有逃过失势的李嬷嬷的辱骂,却保全了自己:晴雯的个性却为未来“风流灵巧遭人怨”埋下了伏笔。
由此看来,第8回的晴雯“亮相”,既是晴雯独特个性和宝晴关系的初步展示,又是第5回晴雯判词后的首次形象书写。在“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世礼簪缨贾府,“放诞无礼”的女奴晴雯与主子贾宝玉的亲密无间是一种“另类”的存在,也就隐含着内在的冲突。如果说,王熙凤的“放诞无礼”是为了炫耀权势,晴雯的“放诞无礼”却是对权势的挑战。正因为如此,也就埋下了未来悲剧的种因。王夫人撵逐晴雯的重要原因是看不惯那“狂样子”,即使没有谣言毁谤,晴雯也必无容身之地了。
同框定格
晴雯“亮相”的附带意义是由宝晴对话延伸出来的首次宝黛晴同框。宝玉书房“绛云(雲)轩”三字是宝玉所写、晴雯所贴、黛玉所见,一事系三人,这显然出自作者的精心设计。
此段叙事,作者巧妙运用了延宕之法。由于晴雯不识字,宝晴之间对话说的和一同仰头观看的“三个大字”究竟写的什么,有意留下悬念。脂批称“不做开门见山文字”,“妙”,是符合“事体情理”的。“三个大字”所写,是当时和宝玉一起住在贾母处的黛玉眼中看出来的: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雲)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
“门斗”,是北方在房屋或厅室的入口处设置的一个必经的小间,起隔热保暖的作用。这里说“里间门斗”,应该是通向贾母大堂或卧室的小间,作为贾宝玉的书房。曹雪芹和他的主人公贾宝玉显然对“绛云(雲)轩”很有感情。甲戌本第八回回目后半目即为“贾宝玉大醉绛芸轩”。以至于贾宝玉搬进大观园以后,还把“绛云(雲)轩”作为自己的住处怡红院的别名。见于第23回宝玉《四时记事诗》之《秋夜记事》“绛云(雲)轩里绝喧哗”,第36回回目“绣鸳鸯梦兆绛云(雲)轩”,第59回回目“绛云(雲)轩里召将飞符”。“绛云(雲)轩”或写作“绛芸轩”。庚辰本此处作“绛雲轩”,而甲戌本作“绛芸轩”,意义有同异。“绛”为大红色,与贾宝玉钟爱女儿及象征女性美的花红的“怡红”心性一致,宝玉小时又有“绛洞花主”外号。符合宝玉心性这是相同的。也符合“悼红轩”中作者的隐喻情性。就“绛雲”与“绛芸”二者比较,“绛雲”与晴雯(彩雲)名意近,是显性的;而“绛芸”(芸为香草)则与黛玉前身“绛珠仙草”暗通,是隐性的。也许二者都曾经是曹雪芹的选项。两个名称把最能寄托作者自由任情纯净恬美的人生和人格理想的宝黛晴三人联结在一起了。曹雪芹最后怎样选定,难以判断。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通过宝玉书房之名让宝黛钗同框定格的意义。宝玉之字、晴雯之贴、黛玉之眼、书房之名、名称之义的动态融合创造了一种富有意蕴的绝世和谐之美。张俊沈治钧则评曰:“晴雯贴字,宝玉握手,黛玉品评,首次写及三人合拢,一何旖旎。”当然不只是形象的“旖旎”动人,它与同一回前文“金玉互识”情节中的宝黛钗同框之间的微妙碰撞形成映照,巧妙地表达了作者的人生梦想。
宝黛晴的同框,在《红楼梦》中并不多见,但都在关键点上。晴雯撕扇风波中黛玉短暂露脸,宝玉挨打后派晴雯送帕,最后一次则是《芙蓉诔》,宝玉念完诔文后,黛玉从芙蓉花枝后走出,宝黛共议改诔文。至“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黛玉忡然变色,戛然而止。“诔晴雯即以诔黛玉”的意图隐藏完全显露。如果说,“绛芸(雲)轩”里,宝黛钗的首次同框蕴含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那么,他们的末次同框则意味着现实摧残下理想的毁灭。曹雪芹设置这种对映真是悲情无限意味无穷。
由此可知,细读红楼有三要:一要研词句,品描述;二要连前后,识显隐;三要审全书,知匠心。
谨以此就正于方家。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