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胡一峰
面对新戏,观众一般同时关注“演什么”和“怎么演”;走进老戏的舞台,对“怎么演”的期待显然远甚于“演什么”。尤其要用经典作品征服年轻观众,无疑对演出者来说是最大的考验。
今年以来,由“梅花奖”得主袁媛担纲主演,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的新版《天仙配》举行了几十场全国巡演,从现场青年观众的反应来看,创作团队可以说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
黄梅戏代表剧目《天仙配》以岳西高腔《槐荫记》为蓝本,流传过程中多有损益。此次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的新版共五场,即“鹊桥”“路遇”“上工”“织绢”“分别”,删去了以往版本中“满工”这一场的部分内容,时长相应压缩至两小时。这样的处理,在不损伤观众“听戏”获得感的基础上,使全剧剧情更加紧凑,节奏更加明快。
被删的“满工”包含傅员外不守信用,妄图赖账,强留董永夫妇继续服役的诸多内容。从故事和剧本演变的历史看,傅员外的形象在不同历史时期颇有变化。在更早的民间传说和戏曲文本中,傅员外一度以乐善好施、忠厚长者的形象出现,在七仙女回天庭后,他甚至将女儿嫁给了董永。1950年代改定的版本塑造了傅员外刁狠狡诈的压迫者形象,从而给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增添了反抗剥削与压迫的色彩。此次修改后的这一版引导观众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本身。
纵观《天仙配》的流传历史,越至晚近,七仙女与董永爱情的烟火气、生活感越浓厚。
三国时代曹植以“天灵感至德,神女为秉机”解释这段感情的底层逻辑。对于今天的年轻人而言,爱情纳入果报,只要做好人,“天上掉老婆”,显然缺乏认同基础。同样,出现一个不以棒打鸳鸯为目的的恶员外,也非突出主题之必须。在这个意义上,这一版《天仙配》的处理简化了七仙女和董永重获自由身的过程,把相对更多的“戏”留给他俩的二人世界,进一步提纯了这个古老的故事的爱情线。七仙女在天庭对董永一见钟情,下到凡间,嫁给董永,患难相扶,不离不弃,更像当下年轻人常说的“纯爱”。爱情是浪漫的,但任何一种浪漫都具有时代色彩。对爱情超越外部环境的纯粹性的凸显,更契合当代人特别是青年对于浪漫的想象。
戏曲是表演艺术,正如阿甲所言:“演员本身便是物化了的作品”。戏曲作品的一切文学和舞台意图都必须依靠演员来落实。《天仙配》是旦角担纲戏的代表。作为安徽省黄梅戏剧院第四代“七仙女”,袁媛对这一经典角色的演绎,既是把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黄梅戏艺术传统中的“七仙女”演给当下观众的过程,也是在新时代的舞台上为当下观众演出他们心中的“七仙女”的过程。
我们看到,舞台上这个七仙女扮相娇媚秀丽,身段活泼窈窕,唱腔清亮甜润,真可谓演出了“七仙女”的文化内涵和艺术精神,演出了她个人对于七仙女和黄梅戏的理解和热爱,演出了当下观众对“七仙女”的审美期待。
艺术以抒情为能事。戏曲的情感具有高度技巧性。优秀的演员往往把技巧的情感内化到自己的艺术天性之中,在此基础上,融入来自即时生活感悟的真实情感,再加以流畅自如的表达。灌注了此种情感的舞台形象,在经典美、形式美的基础上,更多了新鲜的美,活泼的美,会让观众更感亲切、熨帖。袁媛的“七仙女”便是如此,在遵循程式的基础上增添了性格化表演的新光彩。
一方面,她坚守黄梅戏艺术本体,合乎戏曲规矩法度,尊重前辈创造积累,借鉴吸收前代“七仙女”的表演心得。比如,“路遇”一场中,董永问“但不知大姐家住哪里,要往哪里去”,七仙女答“我本住在蓬莱村”。严凤英大师谈到此处的表演时曾说,董永的问题是七仙女不曾料到又必须回答的,因此她在回答时需稍加思索,又因为“蓬莱村”的回答是撒谎,七仙女的神态必先由略慌张至平和以至于一丝小小的得意。袁媛在处理这一段时,表情变化十分细腻,脸色略一沉即满脸笑意,既流露出七仙女微妙的心理变化,又表现出她的机智应变。
另一方面,袁媛以自己的艺术禀赋和对剧目的理解,丰富和更新了七仙女的情感内涵,为这个经典角色注入了属于时代的美感。我们看到,这一版“七仙女”不同场次的心境变迁及其外化分外鲜明。从“鹊桥”里情窦乍开的少女,到“路遇”中嫁得良偶的新妇,再到“上工”“织绢”中贤淑忠贞的贤内助,直至“分别”里备受煎熬的离人,既是从仙女到人妻的身份变化,更体现出女性在生活阅历中的内心磨砺与人格成长。由此,袁媛创新演绎了不少让人上头的“名场面”。
比如,七仙女初遇董永时,百般设计,无理搅三分,恨嫁之心,溢于言表。为了拦住董永去路,她故意撞他一膀又反咬一口,故作蛮狠,双手点指,咄咄逼人,见到董永诺诺后退,她掩口偷笑。不料,再想故技重施却被董永躲过,惊觉心机被窥破,她赶紧双袖掩面,含羞后退。这个段落不长,却又几次反转,袁媛此处的表演身段灵动,表情丰富,凡动皆舞,唱念俱佳,或暗喜,或佯嗔,或装狠,或露怯,成功地把七仙女的心理变化外化为肢体语言,观之既是古代传说里的七仙女,又如现实生活中的刁蛮女友,在凸显场面戏剧性的同时又增添了几份游戏感。
再如,“分别”一场。这是全剧高潮,人仙之情注定不被天庭祝福,这个纯爱的浪漫故事将回归“相爱者必将分离”的永恒母题。面对天将公事公办的通牒,七仙女内心如绞。“我与董郎恩爱深如海,利剑难断我夫妻情。熬过傅家百日苦,好比是熬过黑夜到天明。我愿做凡人不做神,要我回去万不能!”这段唱,袁媛处理得沉稳而坚定,表现出七仙女誓与董永厮守人间的决心,以及想借助难香求得姐姐帮忙来掌握局面的乐观。岂料天将又告诉她,大公主已被打入天牢。失了依靠的七仙女重申“不回天庭”的决心时便少了些意气,多了一丝结局难料的悲壮。待到天将第三次传旨,并以将董永碎尸万段相胁迫,七仙女的内心终被击溃,接下来的唱段哀怨婉转,如泣如诉,不复“路遇”时的清丽、“上工”时的利落,满是软肋被拿捏的无奈。接下来与董永的戏中,七仙女欲言又止,眼神苦中带滞,语音迟而生涩,分明内心魂难守舍却又强作无事,其悲其痛,淋漓尽致。最后,董永昏倒在地,七仙女抚夫痛诉,留下诀别之言,则又表现出痛定思痛的沉静。这样的处理构成了人性在突如其来的重大打击下情感变化的闭环,很真实也很艺术,故事情境中的角色情感转化为更具普遍性的生活情感,并借由演员的艺术技巧传递给观众。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与外在的纷扰迅变相比,人性的硬核更能抵御时间的侵夺,当艺术家从故事角色中找到了它,经典与时代的对话、剧中人与观剧人的共鸣也便水到渠成了。
李渔说过,演旧剧如看古董。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色相愈变愈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在我看来,此一版《天仙配》正是这样一部新颜焕发的优秀作品,让我们在享受经典穿越时代之美的同时,又获得了赋予经典时代内涵的启迪。
(作者为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