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钟 菡
2021年底,一部全程采用沪语对白,充满上海市井烟火气和现实生活意趣的电影《爱情神话》在上海刷屏朋友圈。去年底,根据金宇澄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改编、王家卫导演的剧集《繁花》成为荧屏爆款,再次带起沪语热。
日前,一部由上海班底打造、讲述上海市井生活的沪语新片《菜肉馄饨》在市中心菜场悄然开机。出品人、制片人顾晓东表示,《繁花》《爱情神话》等作品的成功给了他们很大激励。他手中还有好几个相同题材的优秀剧本,希望能形成IP系列,开拓沪语生活片的新类型。
如今,大银幕上的上海元素正越发丰富精彩,近期上映的《爱情神话》“平行篇”《好东西》、动画电影《雄狮少年2》都把上海作为重要的描述对象,后者也使用了大量沪语台词。
在电影投资愈发谨慎、观众口味日益多元的当下,有浓郁地域色彩的电影能否打开全国市场?沪语电影能成为未来大银幕流行风尚吗?
方言能加分,但只是锦上添花
在电影里要不要讲方言,很多人都很矛盾。感性上,大家大都喜欢这种有特色、接地气的表达方式,但理性上又不免为这种“喜欢”操一把市场的心。
上海影迷蒙克就有着这样的矛盾心态:“沪语肯定是加分项,但是相比粤语,沪语还是太小众了,接受度还不高。比如近期上映的港片《破·地狱》,大部分观众都会愿意去看粤语版,因为更原汁原味,而《繁花》虽然沪语版、国语版都有,可能也就上海观众会选沪语版。”
外地观众到底喜不喜欢在电影里听到上海话?一位北京观众表示,自己看《爱情神话》时,像在看外语片一样,几乎全程在盯字幕,“到了饭桌上的精彩戏份时,眼睛有点忙不过来,既想看演员表演,又想看他们到底说的啥”。但她同时也觉得,电影如果不是使用上海话,会缺少现在的韵味。
影迷“各种布丁”来自山西,最近看了有不少沪语台词的《雄狮少年2》,评价是“喜欢、真实”。“我之前来上海旅游,发现电影里的角色在普通话中带一点上海方言或者口音,和我现实中碰到的上海人很像,很有代入感。”他觉得,以上海为背景的电影使用上海话是加分项,其他影片亦然。“电影体现出符合拍摄环境的语言特色,会让人物、故事变得更加合理,也会让观众觉得舒服。要说反例,某位导演拍的‘环大陆犯罪片’,在东南亚环境下,很多演员张口浓郁的北京腔、东北话,听着就让人出戏。”
不过,他并没有看过《爱情神话》和《繁花》,“我们这里《爱情神话》的排片很少,当时正好工作忙,过了几天想去看时已经没机会了,很遗憾”。他认为,影响排片的不是方言,更多是宣传力度不够,“比如胡歌的《走走停停》、朱一龙的《人生大事》都是方言电影,但宣传力度大,一样有很多排片”。
据统计,《爱情神话》约有1/4的票房来自上海本地,《好东西》则希望能吸引更多上海以外观众的关注。影片将主要角色设定为新上海人,采用普通话对白,在不少人看来,也是一种走向全国市场的选择。两部电影的票房有直观对比。据灯塔专业版数据,《爱情神话》最终票房为2.6亿元,《好东西》票房目前已超过7亿元。
此前上海浦东图书馆“影海书香”活动中,有观众提问导演邵艺辉,《爱情神话》是否更文艺、《好东西》更商业。她表示,这是自己的主动选择:“第一部的文艺和讲沪语有很大关系,它注定不是一个广泛的受众群体。第二部因为是讲山西人在上海的故事,首先一定得说普通话。只要她的话是普通话,就会显得好像更商业,或者受众面更多一点。”
邵艺辉曾坦言,《爱情神话》在剧本阶段曾因为题材等问题被大部分投资方拒绝,“因为没看过类似的,所有的公司都喜欢根据历史成功案例去判断当下,票房预测也是”。但也因此,让她更为感激两部影片的出品方上影、麦特的支持:“他们尊重创作,也让创作者得以遵从自己的本心。”
顾晓东也表示,讲沪语又是老年题材的作品在市场上很难获得投资方看好,《菜肉馄饨》能一路走到开机很不容易。“大多数人最初看到剧本时,都以为是文艺片。但我们不想界定自己是文艺片或者商业片,它会是一个讲上海市民生活的好看的电影。”
“上世纪90年代流行过京味电影,从王朔的电影开始,到冯小刚、葛优的贺岁喜剧。这几年好像轮到沪语电影起来了。对于中国电影而言当然是好事情。多样性,始终是艺术创作的基本要求。”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石川认为,方言电影其实也是电影的一种创新手段,当下观众口味日渐多元,创作上实现多样化,才能满足市场需求的多样化。
无论是《爱情神话》还是《好东西》,也许每多一个“历史成功案例”,就能给同样关注生活、关注本土的影片多一个市场机会,激励更多的后来者。正如石川所说,沪语电影能否成为流行,需要有力量的作品带动,“上海这一波沪语热,也是因为近两年《爱情神话》《繁花》带起来的。说方言,不代表电影就能在本地市场有反响,关键还是靠作品过硬才行”。
对于观众而言,电影好看才是第一位的。“《破·地狱》我觉得粤语会更好,但国语版也不错,因为电影本身就好。《雄狮少年2》不用上海方言也是好电影,加了上海话,更加贴近真实。”“各种布丁”觉得,方言能为电影加分,但只是锦上添花,“同样是加0.5分,从2分到2.5分改变不了烂片的事实,但从9分变成9.5,就会步入影迷心目中的‘神作’殿堂。”
背靠长三角市场,沪语电影有优势
《爱情神话》也许是离观众最近的一部沪语电影,再往前,很多人想到的还是1994年的《股疯》。石川介绍,其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戏剧大师黄佐临、严恭等老一代导演就拍过滑稽戏改编的《三毛学生意》《满意不满意》《如此爹娘》等方言电影,当时还一同做过普通话版本在全国发行。谢晋的《大李小李和老李》也曾做过面向上海市场的沪语版。《股疯》同样有普通话版本。
“方言电影一段时间内鲜见,和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90年代的一条不成文规定有关。由于当时全国推广普通话,一般全国发行的电影都要求用普通话对白,再加上以前技术限制没有字幕,其他地区观众欣赏方言电影有困难。进入新世纪以来,普通话在全国得到普及,字幕技术更是无处不在,电影这方面的约束也比较少了。”
无论是《雄狮少年2》还是《爱情神话》,沪语台词都是用普通话写的,需要演员二次创作时发挥能动性。《雄狮少年2》导演孙海鹏介绍,为了保证沪语的原汁原味,电影中张瓦特、小雨(王朝雨)、黄阿姨等上海角色的配音演员都是找的上海人,甚至是素人,因为这样呈现会更加自然。有些词换成沪语会不顺口,演员在配音时也提供了大量修改意见,让台词听起来更自然、地道。
如何让上海观众、外地观众都满意,也需要创作团队仔细考量。“我们对配音演员的要求是:第一,原汁原味地说;第二,不影响外地观众理解。为此很多台词要分析其重要性,不是那么重要、不影响整体剧情的用上海话,很重要、听不懂会影响理解的,就用带口音的普通话。”孙海鹏说。
在《爱情神话》中,邵艺辉同样有类似的考虑。“我几乎没有在台词里写上海话的梗,最多像‘十三点’这样。就像看外国电影时,即便有很多俚语不懂,也可以通过上下文语境推测出含义。在信息传达和接收上,外地观众和上海观众不会有差别。”
同样是方言电影,蒙克并不喜欢《走走停停》,电影中周野芒、胡歌、金靖等几位主要演员都是上海人,却要说四川方言,让他始终抱有一丝怀疑。对于沪语电影,他也是同样的观点:“方言、城市特色要与故事情节完美融合,方言也要是演员的母语才好。”
上海演员多,对于拍摄沪语电影而言是一种优势,但很多上海演员其实并不擅长用上海话演戏。《爱情神话》《繁花》中的不少演员就表示,自己还是第一次用上海话演戏,一开始会有些生疏。正如胡歌所言,“读小学时班上一直推广普通话,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讲上海话”。为了拍好《繁花》,他还通过知名沪语博主徐祥、上海小马哥的视频学习了很多上海话的讲法。
2018年,石川在为《大李小李和老李》沪语版寻找配音演员时,就发现了这一问题。当时,徐峥、郑恺等上海演员在配音时都说“没有用方言演过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除了词语表达习惯的转换外,有时配音中还涉及不同年代口语习惯的变化,因此,找内行人当顾问很重要。石川请来滑稽戏名家钱程坐镇把关,今年沪语配音版《乌鸦与麻雀》同样由他担任语言顾问。
钱程认为,上海话说得地道或者不地道,在剧情当中得有内在理由。“比如《三毛学生意》中的理发师说话都带苏北腔,因为1949年前,上海有扬州‘三把刀’的说法,理发师行业大部分人都是苏北人,方言背后得有这样的生活逻辑支撑。”
在一些创作者看来,演员用母语表演,会更有亲切感、真实感,方言台词能更好地体现上海的市民生活,上海话里的很多幽默细节也很难用普通话来替代。至于说得是否地道,未必是电影的第一追求。《爱情神话》播出时,曾被一些观众挑剔,台词中有些地方“洋泾浜”。邵艺辉特地说明,《爱情神话》不是沪语教学片,“语言是服务于故事的,首先要把故事讲清楚,意思表达准确就可以。在上海,每个区的口音也有区别,这是一种真实状态,没必要追求所有人口音一致”。
《菜肉馄饨》用了一水的上海演员,名单里不乏茅善玉、徐祥这样的上海话推广者,但顾晓东也认为,拍摄中相比计较沪语说得是否标准,更为重要的是真实感和生活化。“上海是一个移民城市,其实大家的上海话有各式各样的说法,我们片子里的年轻角色上海话说得也都不太灵,但这就是现实。”
近年来,上海电影市场领跑全国,电影票房、放映场次、观影人次、影院数量、银幕数量、座位数量等各项市场数据多年保持全国城市第一。全国第一大城市票仓的地位,也给了电影人探索沪语电影的底气和信心。
在电影发行上,《菜肉馄饨》将深耕上海市场,努力挖掘本土票房潜力;同时会制作普通话版本,向全国推广。“当下上海正在全力打造电影之城,在城市票仓上有很大的容量值得探索。我们希望立足上海市场,继而走向长三角市场,再推广到全国市场。电影里的情感内容是共通的,相信在上海能够热卖的话,也会被全国观众认可。”顾晓东说。
“要做方言电影,方言所在区域的市场得够大才行。”石川认为,沪语电影不只有上海观众,苏浙地区的观众都能接受,这也是沪语电影相比其他方言的优势之一。上海及所在的长三角区域,无论地理范围、人口,还是城市生活的多样性和繁荣程度,都足够养活得起一定成本的沪语电影。与此同时,制片方不妨同时拍摄普通话版本,实现区域市场和全国市场的全覆盖。“像《繁花》这样表演时使用上海话,后期配音制作普通话版本的作品也获得了市场成功,验证了这种模式的可行性。”
上海是多样化的,容得下各种想象
《菜肉馄饨》剧组基本是上海班底,从制片人、导演、编剧、美术、录音、造型到出品人等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组服上也写着“上海电影”。顾晓东说:“我们想提醒大家,要传播上海电影文化,传承上海电影的精神。”
在他们看来,能拍一部这样的沪语电影,是特别高兴和欣慰的事情。剧组开会时,导演吴天戈对工作人员说:“不要忘记,大多数人都是在拍自己的家乡。我们要满怀感情,同时也告诫自己,不要太沉浸在里头。作为一个创作者,太钻进去了,会被自己的经验局限住。有时还要稍稍跳脱一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察生活。”
从上世纪90年代的《孽债》《股疯》《夺子战争》,到现在的《爱情神话》《繁花》《好东西》,人们印象中真正有上海味道的影视作品似乎有很长时间的空白,上海往往成为职场剧、爱情片空泛的背景板,成为一个符号化的都市代名词。有人觉得,方言电影重新兴起的背后,是一股青年导演开始回归本土、关注故乡的潮流,一部部深入上海城市肌理和市民生活的电影,也让这座城市在银幕上更加真实、可感。
“各种布丁”今年看了至少有30场电影,目前最喜欢的是《好东西》。尽管影片发生在上海,但并不影响他的共情共鸣。“《好东西》从头到尾我都很喜欢。台词、剧情、表演等方面的很多小细节都可见用心构思,可说是金句频出。嘲讽、黑色幽默都是很温和的,看着很舒服。”
“沪语电影兴起,和方言所在地的文化自身魅力有关,像《爱情神话》《好东西》里上海‘梧桐区’的生活方式,其实对全国的文青、白领都很有吸引力。”石川说。
很多人觉得,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城市年轻人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趋同,也导致城市背景的电影地域感减弱。邵艺辉曾在上海生活7年,在她看来,《好东西》中的情感关系尽管在北上广深等大都市都成立,但上海有更独特的味道。“其实我在写的时候,也在想,如果不是上海可不可以?当时我主要也生活在北京,但我总感觉,不在上海,好像差点意思。上海更适合生活、谈恋爱,更具有包容性。我的这两部片子里其实都没啥大事发生,都是为了呈现一种生活的流动感。”
在电影《雄狮少年2》中,不仅出现了大量沪语台词,也出现了外白渡桥、豫园、城隍庙、锦江乐园、弄堂等细节逼真的上海城市街景和地标建筑。影片创作团队主要来自广东,但对上海元素的把握相当精准,令沪上影评人感到惊艳。
孙海鹏认为,既然背景选在上海,还原上海就是一个制作团队必须也是应该做的事情,“你必须得把它呈现好,这是一个硬指标和基础工作。最后能得到上海朋友认可,我们也很开心。”他表示,一个广东团队要拍好上海,用的是“笨办法”,一步一步地采风,多往外白渡桥、锦江乐园摩天轮等电影中的取景地跑一跑,仔细拍摄各种各样的细节,然后回到广州,在创作中还原出来。
《雄狮少年2》的编剧张挺长期生活在上海,丈夫也是上海人,很多生活细节的还原得益于她的亲身经验,她也对电影中在上海的取景地提出建议。比如小雨、阿娟谈心的重头戏发生在锦江乐园摩天轮,这个很少登上大银幕的上海地标就是她向导演推荐的。“作为外地人,我知道城隍庙、外白渡桥,但之前完全没听说过锦江乐园,而一问上海朋友,他们全都知道,这太有意思了。我了解到锦江乐园摩天轮也是一两代上海人的记忆,亮灯的时候很浪漫,也特别符合影片想要的氛围。”
这种异乡视角也给电影里的上海带来别样的呈现和新鲜感。比如,电影里“上海格斗之夜”武术比赛的举办地放在虹口体育馆,如今这里的门牌已变成“上海精武体育馆”。孙海鹏表示,选择虹口体育馆,因为在《霍元甲》里出现过虹口道场,给自己一种武侠的感觉。“一听到虹口,我就会想起霍元甲、陈真,当时来上海寻找适合做比赛场地的场景时,就决定是它。”
石川认为,挖掘地方文化资源,跟创作者是不是当地人没有太大关系,比如《股疯》导演李国立就是香港人,邵艺辉则来自山西,山西导演贾樟柯也执导过上海题材纪录片《海上传奇》。“拍好上海,前提是对上海的城市生活有自己独特的感悟。”
今年6月,《弘扬城市精神 打造电影之城上海市电影高质量发展三年行动计划(2024—2026)》发布,持续推进全球影视创制中心建设,吸引更多电影人来沪拍上海。年初,导演陈可辛在上海拍摄了电影《酱园弄》,他认为,上海既有本土色彩,也有国际化的包容,始终为影视业带来一份不一样的力量。
几部沪语影视剧走红后,未来是否该呼吁更多导演去深入还原式地拍上海?“未必。”石川认为,银幕上以上海为故事发生地的作品众多,比如《变形金刚2》《碟中谍3》《007:大破天幕杀机》等不少好莱坞大片也在上海取景,在《她》中,上海作为一个未来主义色彩的城市出现,不止一位国际导演说过,上海既有西方文化,又有东方韵味,是一个交融之地,可以满足各方面的想象。
“很多电影尽管没有深入发掘上海本土文化,但上海作为著名国际大都市,可以有不同角度想象上海的方式,上海也容得下各种想象。”石川认为,一种类型火了之后,创作者更要避免重复、跟风,形成刻板化的呈现。近期许多热播影视作品都集中在上海“梧桐区”,但观众并不只想看“梧桐区”,上海各个局部的生活也是很丰富多彩的。比如金宇澄的《繁花》中没有写到的五角场,近年来在城市白领中流行的“彭浦第一炸”夜市排档等,都是影视剧中值得挖掘的上海城市空间。“上海人不一定都住老公寓、老洋房。要拍好上海,创作者需要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寻找最有感受的角度,而不要被一些概念约束。上海的生活是多面向的,要善于发现别人没讲过的新鲜角度。”(钟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