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玉玊

　　由意大利长篇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共分四季，分别于2018、2020、2022和2024年播出，前三部豆瓣评分均在9.5分上下，第四部口碑略差，也有8.6分。作品以女主人公埃莱娜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出生于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个破败社区的两位女性——埃莱娜与莉拉——在20世纪下半叶的动荡历史中跨越一生的友谊，以及她们纠缠交织的人生故事。

　　作品最大的魅力，或许在于塑造了埃莱娜与莉拉这两个矛盾互补又紧密相连的女主人公，她们是彼此的镜像，又是彼此的反面。那不勒斯老城区永远充斥着贫穷、暴力与混乱，破败的公寓楼将天空切割成四方形的天井。出生于此的埃莱娜与莉拉被困于其中，在这里度过了她们逼仄而匮乏的少女时代。小学即将毕业时那一次逃学看海的失败经历就如同她们一生的隐喻，不曾见过的大海象征着社区之外的广阔世界，象征着自由与希望，她们渴望逃离身后的社区，却又总是一次次重返，社区是梦魇、是创伤，同时也裹藏着依恋、寄寓着乡愁。

　　在两个女孩并肩携手、穿过桥洞、向无垠的大海走去时，这看似温馨的画面之下实则暗流涌动。已经得知自己无法继续学业的莉拉带着埃莱娜逃学，或许是为了让埃莱娜的父母对她失望，让埃莱娜也像自己一样上不成学。回家后遭到父母责打的埃莱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们是彼此无可替代的挚友，但她们的关系中却缺乏那种风平浪静的温馨与甜美，在许多时刻，她们像仇敌一样针锋相对，出于嫉妒而向彼此说出最刻薄的话语，她们与对方攀比一切——学识、交际圈、性经验……希望变得比对方更好这一持久而迫切的愿望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成为了支撑她们前进的强大动力。

　　友谊是《我的天才女友》的重要主题，但《我的天才女友》从不试图书写理想化、模板化的完美友情。旧社区的贫瘠污泥中长不出纯白无瑕的圣洁之花，埃莱娜与莉拉绝无可能超然于她们生活的环境。她们生机勃勃而又野心勃勃，二人把浑身的刺磨成剑，又用那把剑对抗世界、保护彼此，也指向对方、相互磨砺。这份友谊如此彻底地由那不勒斯的旧社区孕育而出，烙印着时代的深刻痕迹，同时又赋予她们超脱那个时代平民女性普遍命运的能量与契机。现实感扑面而来，让这一段迂回复杂的女性生命史拥有了极强的说服力与感染力。

　　在逃学看海事件中，莉拉是最先作出决定并付诸实践的人，她有大胆的想法，亦有不畏世俗目光的魄力；埃莱娜则是那个一旦下定决心就不计代价地坚定执行，直到努力获得回报为止的人，当莉拉中途后悔、频频回头时，埃莱娜的步伐却愈发坚定。在她们此前与此后的人生中，这样的时刻不断重演：莉拉可以激烈拒绝索拉拉的求婚，却会为了父兄而向斯蒂凡诺的谎言妥协，她可以为了追求爱情，而在离婚还不被允许的年代断然离开自己的丈夫，也会在恩佐的劝说下再次归来；埃莱娜无论在学业上还是恋情中都有更多的犹豫、徘徊与迷茫，但她依然一步步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从不曾真正放弃她选定的道路，成为了一名作家，完成了与莉拉幼时的梦想。

　　埃莱娜与莉拉的差异还体现在更深的层面上。莉拉总是能比埃莱娜更早理解社区中正在发生的事——唐·阿奇勒之死与索拉拉家族的掌权、尖锐的阶层对立与疯女人梅丽娜身上体现出来的女性的悲惨命运。这是因为莉拉彻底地内生于社区生活，能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人的立场与情感，敏锐地捕捉到生活的不公与苦难；她总是处于一种敞开的、不稳定的状态，与社区中其他人的命运纠缠混杂在一起，她常常是愤怒的、尖锐的，也总是慷慨的、慈悲的。她会被社区牢牢束缚，也总是无法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决定；她无法割舍她的父兄与家园，也会为了他人而搁置自我。莉拉始终处于社区生活黑暗旋涡的最深处，从生活的最底层、在重重苦难之中感知世界的纹理。

　　埃莱娜则处于一种温和而抽离的旁观视角之中，她有一个轮廓清晰的坚固自我，将自己与他人、与社区隔离开来。这一自我意识使得她一旦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就不会轻易被他人左右。她不断积累学识与人脉，实现世俗成功与阶级跃迁亦得益于此。相比于社区，埃莱娜更重视自我，所以她可以逃离这里，但莉拉从未放弃改造社区的愿望，因为她的自我从一开始就融化在这里，无法分离。莉拉最深的恐惧是“界限消失”，所有的人与事、善与恶都失去了稳固的形态，混杂在一起。在这样的时刻，莉拉的过分聪慧强迫她直视赤裸生活的深层恐怖，撕去一切伪装与矫饰，生活的底层只剩下无尽的混乱与暴力，而莉拉自己也身处其中；埃莱娜则不断通过“界限突破”抵达人生的新阶段，突破既有的自我，在新的环境中建立起一个新的自我，她生活在被文学与语言精致封装的世界里，而无需直面生活的粗粝。

　　当埃莱娜谈论工人阶级、左翼政治理想、核武器与世界和平时，莉拉则看到毫无自主性的工人的悲惨处境，看到被老板拉进隔间肆意侵犯的女工，看到她身处党派斗争中的朋友们经历的屠杀与暴力。莉拉看到的是全球上世纪六十年代澎湃政治激情中所有那些滞迟与顽固的东西，古老陈旧的混乱与暴力被新的政治口号所包裹，总在磨损着政治理想的现实能量。借由埃莱娜与莉拉的双重视角，20世纪后半叶意大利的政党斗争、政治动荡、阶层与性别现实均被带入故事之中，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更广阔的历史关怀，也让我们看到埃莱娜与莉拉身上的重重枷锁不仅仅是破败社区与愚昧家庭的偶然结果，而是整个社会的结构性现实。

　　正如埃莱娜所说，旧社区是那不勒斯的缩影，而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缩影。而对于旧社区来说，“如果你离开，就永远无法完全了解所发生的事物，但与此同时，矛盾的是，只有从外部观察，才能更清楚地理解它”。莉拉在内，埃莱娜在外，莉拉理解最真切的现实，埃莱娜赋予它文学的与政治的解释，两个视角缺一不可。因为她们在一起，才拥有了真正理解世间的能力，获得了坚固而不封闭的自我，实现了实践与静观的平衡，她们因彼此的存在而变得出类拔萃，她们是彼此的天才女友。

　　《我的天才女友》以丰盈的现实触感展现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史诗，一面是温情与希望，一面是黑暗与残酷。这里没有完美无瑕的主人公，也没有童话故事般的大团圆结局。正如莉拉所说，只有在糟糕的虚构故事中，人物才会只思考正确的东西、只说正确的话。《我的天才女友》力图以一种自叙传式的真诚的写作姿态，展示真实历史的一角，以及关于那时而暴烈时而尖锐、纵然低徊亦不曾消泯的女性力量的恒久赞歌。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