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燕冰

　　当舞蹈诗剧《只此青绿》的电影化呈现还在被关注和讨论，北京舞蹈学院（以下简称北舞）逆向发力，将张艺谋执导的电影《满江红》从银幕搬上舞台。蒙太奇艺术如何转化成身体语汇？舞蹈表达怎样突破镜头语言？知名导演的大IP会成为舞台艺术的加持还是禁锢？学院派创作会生成何种气质潜藏哪些匠心？近日，作为2025年北舞开年大戏和2024北舞展演季闭幕压轴之作，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揭开面纱并连演3场、北舞古典舞系创演的舞剧《满江红》，将答案从容铺展开来——

舞剧《满江红》剧照　张曦丹　摄

　　写意表达，上演一个“不讲故事”的故事

　　大幕开启，舞台暗黑，急促密集的锣鼓点骤然响起，让熟悉电影《满江红》的观众在似彼非彼的音乐中，瞬间脑补影片开头五进院逼仄狭长甬道上的一通“暴走”；此时，一只庞大的黑鸟扑闪着近乎笼罩世界的巨大翅膀，压抑着所有人的内心；音乐骤停，黑鸟被射杀于地；切光后，幽鸣萧瑟的旋律中，以舞台中央一把太师椅为核心，一只拟人化的黑鸟、一顶硕大的官帽和一袭黑袍的秦桧，构织出一场张扬着无限权力欲望的舞蹈书写……

　　让“拙于叙事”的舞蹈讲好一个悬疑大戏的故事，这是电影《满江红》改编舞剧不言而喻的最大挑战，也应该是所有观众最好奇的看点。而这短短一段“序”，便让人清晰意识到，舞剧已然放弃电影上演于甬道中层层解密的“寻常路”。影片悬疑叠悬疑、反转再反转最终揭秘的情节，已言简意赅地投于屏幕之上，舍命传承《满江红》的张大、刘喜、丁三旺等岳飞旧部和情深义重的舞娘瑶琴，与秦桧、何立、武义淳等权贵势力的对立呈于观众面前，唯留孙均如何抉择这一悬念。以写意的调性将“暗牌”明打，规避了太多舞剧费力不讨好“硬碰硬”的写实叙事。可是，丢弃了电影“狼人杀”式的悬疑核心叙事策略，舞剧看点何以依托？

　　刘喜、丁三旺的鸣锣开道，孙均、张大、瑶琴与何立、武义淳的张灯而行，悬于舞台上锋刀利剑的舞美装置和顿挫起伏的音乐加持，都意象性地开启了戏剧中为揭“密信”真相的搏杀，亦将舞剧第一幕“风起”的紧张感、肃杀气拉满；而以“云涌”命名的第二幕一开场，便上演了一场令人称快的“心理大戏”——舞台上安坐于太师椅上的张大、瑶琴、孙均与何立、武义淳5位主角，每人身后都出现一位着同色服装的心理角色。它们或与角色本体共舞，或角色间交叉斗舞，人物的表里不一、彼此的明争暗斗，在“心理”与“本体”角色交织的舞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意趣横生。

　　“舞蹈作为视觉艺术，创作中如果找不到一个好的形式载体，内容就会变得很苍白。而电影向舞剧的转化，舞蹈艺术的抽象化表达是其最大的优势。”在该舞剧总导演、北舞创意学院编导系副教授谢飞看来，电影语言中，常常一个眼神、一闭眼一摇头的特写镜头，就能让观众意会无限，但这对于舞蹈来说太难了。“‘拙于叙事’的舞蹈也可以清楚地叙事，但关键是如何能找到不笨拙的叙事办法。比如以心理角色‘复调式’演绎人物内心，让舞剧找到了擅长的表达方式。我们甚至用一个男舞者去饰演瑶琴的心理角色，以更好地彰显除了在爱人面前的柔情似水，她有着比男人更刚毅的品质。”

　　为6位主角设置心理角色，并以喻指秦桧的“邪恶之灵”和操纵孙均的“罪恶之手”的“黑鸟”贯穿全剧；以太师椅象征权力；援用“抢椅子”游戏演绎主角间的殊死较量；用“‘九鸟’撕绸”男子群舞表达女主人公殊死抗争所面对的强权恶势；用倒悬横立、肩撑手持残破的风波亭、月亮门、拴马桩、抱鼓石、隔扇门窗、枯枝败柳等物象来表现家国破碎、流离失所……舞台上，无论人物设置、动作语汇还是舞美道具等，意象性表达的写意创作手段俯拾皆是。“不讲故事”，即不着力于写实的悬疑叙事，让舞台呈现甚至舞蹈缝隙都在虚实相间中不断延展意义表达和戏剧张力。

　　“对人物心理的极致挖掘和舞蹈艺术的独特表现是作品最大的亮点。”正如舞剧《满江红》总统筹、北舞中国古典舞系主任胡淮北所言，用舞蹈语言展现人物内心的挣扎与成长、角色心理变化和情感深度，正是该剧舞台改编的最大着力点，也成就了作品最大的看点。他表示：“不止舞蹈编创，简洁而富有象征意义的‘宋体笔画’布景，以及富有层次感和语言感的灯光和音效设计，营造出超脱现实的意境，引导观众深入思考剧中人物和情节蕴含的意义。着重写意表达的表现手法，让该剧拥有了独特气质。”

舞剧《满江红》剧照　张曦丹　摄

　　师生飙戏，成就一种“大于课堂”的课堂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当从牺牲的张大那里发现“岳家军”旗，且目睹了以命而搏的岳家军旧部一个个死在这场迷局中的孙均奋然绝杀了“黑鸟”，正义自此回归。此时，舞台微光中，依稀可见满台数把太师椅凄清而立，秦桧端坐的其中一把率先分裂成两半摇摇欲坠直至倒塌；接着，所有太师椅一个个被无形之手拆解分裂拖拽直到消失，秦桧的权力世界彻底崩塌，他自己也遂如丧家之犬般被迫在以孙均为代表的正义力量面前吟诵《满江红》，并全军复诵……

　　舞剧最后一幕“倾盆”中不出意料地成为该剧高光表达的这段戏里，饰演秦桧的北舞中国古典舞系副主任、一级演员汪子涵基于层次丰富的身体表达完成的《满江红》念白，将秦桧的贪婪、霸道、恐惧、卑微、自嘲等复杂的情绪刻画得入木三分，也实现了舞剧表演的突破。随后的尾声，在朗诵艺术家徐涛激昂浑厚的《满江红》吟诵背景音中，全体“正义之师”一段擎天撼地、澎湃汹涌的群舞，激发全场豪情激荡、血脉偾张。

　　“作为舞蹈院校，我们的核心教学目标就是培养高端舞蹈表演人才，对于老师的教学探索和学生的快速成长，这都是最好的课堂。”作为该剧编导，自告奋勇挑战其舞者生涯首个大反派角色秦桧的汪子涵告诉记者，这段群舞中，所有演员“双托掌”和“拉山膀”等核心动作，正是北舞古典舞系身韵课程中综合性表演组合“满江红”的经典动作提炼拆分运用。在他看来，该剧的创演为北舞古典舞学科发展开拓了新方向。“比如编导是古典舞系的4位老师，而两位总导演分别擅长当代舞、现代舞，他们的介入对古典舞动作语汇和身体表达注入了不同的理解和建构。”

　　“这段群舞中，我们把课堂上的综合性表演组合‘满江红’进一步发展，将其典型动作语言与孙均这一人物的主题动作相融合，反复营造一种正义归来与顶天立地之感，彰显诗词给予的‘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豪情和力量。正如全剧动作语汇是基于古典的气韵、精神甚至呼吸的自由舞蹈表达，我也会尽可能依循古典舞‘三圆’身体文化逻辑来完成舞蹈编创，实现古典舞的当代表达。”现代舞出身的舞剧总导演张驰说。

　　由此回看该剧主创和首演阵容会发现，几乎清一色北舞人的创作团队内含着教学的匠心与苦心。6位主角，除一名学生外，囊括了皆为北舞教师的汪子涵、曾明这样的业界翘楚和苏海陆、王大山、彭义博等青年才俊，而6位心理角色和群舞演员，则为北舞青年舞团演员和北舞中国古典舞系2021级、2022级学生。“课堂上的老师成为舞台上的‘对手’，而且每个老师饰演的主角都配备一个学生B角，这种‘传帮带’和以实践带动教学的意义是大于课堂的，并且实现了不同系之间的合作共融和课程思政的生动实践。”谢飞说。胡淮北则表示，作为北舞建校70周年中国古典舞系创演的作品和北舞教学实践的实验性创作，该剧具有很强的创研性，体现了北舞创作的传统，更是中国古典舞守正创新的探索。

　　“没想到能在大三就演这样一部舞剧，很幸福！”舞剧首秀就出演主要角色，让瑶琴的饰演者、北舞2022级古典舞系学生、中国舞协“双年度顶尖舞者”刘芳洲倍感珍惜。“正像老师在排练中指导我不能只模仿人物的外在形态，而要从其内心出发揣摩人物的行动动机，同时加入生活化的动作丰富肢体形态，以及从即兴中生发动作等，与老师们同台让我学到了很多创作技巧，收获特别多！”刘芳洲说。

　　“忘我守护人世间的温情、正义与尊严”，这是该剧官方简介的最后一句，“温情”一词被置于最前。该剧文学指导、北舞教授张延杰解释道：“其实这正是舞剧的点题之语，即该剧主题的落脚点并没有放在岳飞《满江红》指向的‘精忠报国’或‘岳家军’精神，而是聚焦当代人的普遍价值观，即每个人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从共有的个体情感到整个社会需要的尊严与正义，而它们的实现，其实来自每个人日常付出的辛苦、勇气和坚持，这是该剧作为教学剧目希望探索和给予观众的价值期许。”（乔燕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