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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山
“生活越来越好,‘年味’却越来越淡。”这是一个困扰人们多年的话题。在许多年轻人看来,春节意味着“长假+美食+旅游”,但这些似乎可在任何时间进行,“集体过春节”反生种种不便。那么,当代的年轻人还有多大意愿、在多大程度上能接触到传统的“年味”?
这些年,有关春节的书出了不少,童书尤多,但多谈物质性的“节俗”,忽略了精神上的“礼”,使春节内涵遭遇“空心化”的窘境。据学者吴白露在论文《中国春节文化海外传播策略研究》中的调研,在海外,67%的受访者知道春节,但18%的受访者不知它是中国新年,仅42.52%的受访者知道它的主要价值是家庭团圆。
随着春节申遗成功,世界都在向中国学“过年”。春节不能只是“热闹”“奇特”,它还应是对精神的滋养。
法国学者阿兰·德·伯努瓦说,现代世界“卖的不仅仅是商品和货物,它还卖标识、声音和图像,这不仅仅将房间塞满,而且还统治着想象领域,占据着交流空间”。把春节的故事讲大,讲深刻,才能让“年味”永续。目前,这样的新书还不多。要找回“年味”,这几本书该再版了。
能让人“玩”起来,才叫节俗
常人春先生被称为北京的“人文物”,他的这本《老北京的年节》胜在细节。
比如“除夕包饺子”人人尽知,本书却指出:“过年包饺子历来是不分主仆,全家一齐动手,即便是有厨师的富户,亦须如此。至少是主妇亲手拌馅配调料,以示‘井臼同操’。”除夕饺子中,有“凤凰饺子”,馅料中放两根长韭菜叶,包时露在外,一头短,一头长,拖着两根绿尾巴的饺子状如凤凰,象征家业兴旺。煮饺子时,有人取高粱秆,一劈两半,嵌入12粒白合豆,再捆好,供在灶王爷板上,后随饺子下锅,饺子熟后一同捞起,据豆的膨胀程度,判断新年各月的水旱年成,称“岁卜”。
大年初一拜年,普通人只需门房代转,可不谒见而去;关系亲密者到客厅的供案前叩头,主人陪叩,叩后主人敬以红枣桂圆白糖水一碗,必须少饮,否则不利主客。大年初二拜财神,文拜比干,比干因忠谏而被纣王挖心,成了无心者,无心即无私,能秉公理财;武拜赵公明或关公,赵公明戴铁盔、持铁鞭,全身“多金”,关公讲义气,符合商家标榜的“以义为利”;还有商家拜“五显财神”或“五路财神”。祭神都在晚上进行,拜财神却在清早,意在先到先得,但王府仍在晚上设坛致祭。祭财神用“全羊”,但往往用羊头、前后蹄、尾巴象征“全羊”……
写得越细,越让人看到“节俗”不是“死规定”,其中颇有幽默、恶作剧的成分,它让一代又一代人能“玩”在其中,从而免于孤独、恐惧和卑微。与永恒相连,使心灵向上,正是过节的目的。
类似的书还有《北京梦华录·市井风俗》,作者盛锡珊在北京生活了90多年,在他的记忆中,“每年腊八一过,卖松柏枝、芝麻秸儿的就下街了”,老北京祭祀要用三根芝麻秸儿支成架子,上面放几根松柏枝,用来焚烧神码、千章(黄纸钱)、元宝等,年三十夜要在院子中撒芝麻秸儿,进出时,踩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声,称为“踩岁”。
这些生动的细节或许今人已无法模仿,但它无疑催人深思:为什么我们有了追求财富的能力,却丧失了许多追求快乐的能力?我们还能在平庸的生活中“玩”起来吗?
爱春节,因为它庄严
春节申遗成功后,一些外国人表示不解:“全世界都知道春节是中国的,何必申遗?”其实“知道”不等于“懂”。正如明恩溥所说:“设想一个外国人已经在中国居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个经历足以使他注意到当地的一些表面现象,但尚不足以察觉这些现象发生的内在原因。”
在《中国乡村生活》([美]明恩溥著,陈午晴、唐军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中,明恩溥认为,中国人爱春节,因日常太苦难:食物上代代节俭,所以“春节那天吃大饼而不是饺子,则公认为是比不过年还要糟糕的一件事”;为了生存,经常骨肉分离,所以“猫被禁锢在牢固的阁楼里,鸟被打折了翅膀,鱼被捞离了水面,所有这些都不会比普通中国人春节不能回家更不安和不幸”;平时衣不遮体,过节必换上色彩夸张的新衣……
《中国家庭中的儿童生活》([英]玛丽·伊莎贝拉著,邹秀英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应和了此观点:“中国每周没有休息日,商店每天都开门,街上每天都挤满了急切的买主和卖主。”中国人需要一个节日来安慰,努力是值得的,明年会有好运气。
相比之下,《闲置的皇城:20世纪30年代德国记者眼中的老北京》([德]恩斯特·柯德士著,王迎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更显“理解之同情”,作者在一个新派中国家庭中,惊讶地发现全家人在祭坛前下跪,他认真地记录了家中长者的话:“不是中国人就很难理解,春节对我们中国人的真正含义。对我们而言,这是一年中唯一的一个日子,在这个日子里,每个中国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生活的意义之所在,即生活中的乐趣和美好……这是生存抗争过程中的一个片刻喘息机会,是中国人高兴地享受自由时光的一种方式。关于这些,没有一个外国人能真正理解。”
感谢恩斯特·柯德士能写下这样的话:“春节,是全中国人最大型、最庄严神圣的节日。”他在90多年前就看到,春节的核心不是娱乐,而是庄严,所以他“也因此爱上了北京。是的,我几乎都快成为北京城的一部分了”。这提醒读者,当心头涌起“春节可有可无”“春节不过如此”等念头时,也许恰恰因为我们没看到春节的庄严,甚至是失去了感受庄严的能力。
半醉半醒,老舍们这样过春节
“大新年的,要不喝醉一回,还算得了英雄好汉么?喝醉而去闷睡半日,简直是白糟蹋了那点酒。喝醉必须说醉话,其重要至少等于新年必须喝醉。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特别是在新年。”在《新年醉话》中,老舍这样写道。
老舍以清醒温和著称,却嗜酒如命,不惜“破产请客”,曾在诗中写道:“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新年时说醉话,老舍的理由是:“到了新年,有必须喝醉的机会,不乘此时节把一年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等待何时?于是乎骂矣。一骂,心中自然痛快,且觉得颇有英雄气概。”
老舍写过许多关于春节的妙文,如《北京的春节》《春来忆广州》《抬头见喜》《春来忆广州》等,没有一个集子能全收,《老舍散文》(老舍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相对完整。
老舍爱写春节,因他生于小年(北方是腊月二十三),本名“庆春”。在《正红旗下》中,他写道,一次小年,老舍大姐的婆婆家已负债,“大姐婆婆不知由哪里找到一点钱,买了头号的大糖瓜,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摆在灶王面前,并且瞪眼下命令:‘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好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口开河,瞎扯!’”
这种似是而非、半醉半醒感,构成了老舍的写作风度。春节是他的“酒神精神”,平日“日神精神”积压下的一切,在此得到释放。
民国小品文中,常见这种痛快。《过年日程》中收入了何容的回忆:“一进腊月就盼,初一,初二,初三……简直是天天儿默读皇历。好容易盼到初八,才摸着年边儿。”“正月十五,是过年的尾声,这一段要是撑不死,大概本年度就可保无虞了。”暗写那时一年难得吃饱。
春节给人以时间感——记不住平庸日子,全靠春节提醒时光在流逝,但老舍、何容们有一种悬置能力,即悬于具体生活之外,不被其淹没,体现了生命中的大智慧——既投入又疏离,在投入中获得现实感,在疏离中获得批判能力。
异代同调,春节也是一所大学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这是谢灵运的名句。
英国小说家爱·摩·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写到,读小说的最好办法,是想象不同时代作家在同一间屋中,正背靠背写作。当王尔德感慨生命无常时,夏洛特·勃朗特便在《简·爱》中写下:“人生就是含辛茹苦。”
其他生命努力改变自己,以适应环境,人类却能改变环境,使其适应自己。人类是能在自然进化之外,通过文化实现进化的唯一物种。所以,春节是有用的,读诗也是有用的,春节时读诗尤有用。
手头正有一本给成人看的《春节诗词》,看点有三:
其一,学会优雅地说话。把大扫除说成“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戴复古),把守岁说成“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苏轼),把拜年说成“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文徵明),不是卖弄,而是自我淬炼。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能写能观,才是一次积极、不空过的完整人生。
其二,神交古人。当我们知道,除夕无法回家的白居易用“守岁樽无酒,思乡泪满巾”哭,苏轼用“犹堪慰寂寞,渔火乱江村”哭,戴叔伦用“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哭,韦应物用“日月昧还期,念君何时歇”哭……就会明白,文学是独有的一个世界,只要掌握了它的语言,就能得到“文学共和国”的抚慰。
其三,找到自我。如白居易所写:“老过占他蓝尾酒(巡酒至末座,需连喝三杯,称婪尾酒或蓝尾酒,代指酒宴之欢),病馀收得到头身。销磨岁月成高位,比类时流是幸人。”节日的欢乐、伤感、痛苦、空虚等,都是个体的生命实践。
在《春节诗词》中,亦有前人诙谐,如范成大的《卖痴呆词》,记录吴地趣俗,除夕夜的街上都是小儿叫卖声,专卖痴呆,范成大开玩笑要买,卖家说:以您老人家的年龄,就不用掏钱了,直接送。
千年以降的诗人都关在春节这间“房”中,背靠背在写,从中可见有为的人生、有情的人生和有趣的人生。一本书,便把春节变成了一所大学。(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