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徐建融
潘天寿先生曾反复强调文化艺术生态的健康发展,需要艺术家“名利之心不应不死,学术之心不应不活”。学术心的涵养,需要器识;名利心的膨胀,则基于功力和才情。器识的意义,在于使功力和才情不为“名利心”服务,而为“学术心”服务,故曰“先器识而后文艺”。而评选、评奖的泛滥,很可能成为对艺术家名利心的刺激。
评奖本来是好事,有助于树立标杆、鼓励创作。但泛滥的评奖,则会对艺术生态造成破坏。我甚至有一个观点:要想破坏任一类型文化生态的健康发展,最好的办法不是打击它,而是用泛滥的评奖机制来“倡导”它。因为,名利心作为人性,是先天的,是每一个人天生而具备的;而学术心作为人格,是后天的,而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修养得成的。
众所周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意谓艺术家的水平高下几乎不可能在生前被评定。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为并世的名诗人,当时的评论者就不宜对他们作名次的排序,而需“待五百年后人论定”。强要在他们并世时分出高下,难免导致如“初唐四杰”的杨炯那样“愧在卢前,耻居王后”的心态失衡、友谊翻船。而成功的竞技,则可以且只能在并世时决出,“五百年后”的秦琼和关羽是根本不可能对决输赢的。
艺术史告诉我们,经典之作、大师级艺术家是不可多得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艺评奖可以有,但不能过多。20世纪80年代之前,对不同类型的文艺时有相应的评奖活动,但名目不多,不过一两个,且几年评一次,每次的获奖人数仅几位;获奖者并无多少实际的物质利益(包括直接的和间接的)可图。这样的评奖,虽有悖“文无第一”的艺术规律,但对激励艺术家的创作积极性有一定好处,对活跃并扩大这一文艺类型的社会影响力更有积极意义。然而,近些年来的文艺评奖实在名目繁多、层出不穷。每年要举办许多次评奖活动,获奖的人数也越来越多,有些屡屡获奖的文艺家荣膺“获奖专业户”之称。
当年,于右任、沈尹默、白蕉、潘伯鹰、沙孟海、林散子、谢稚柳、吴湖帆、张大千等艺术家,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获过奖,但他们的艺术成就、于艺术史的贡献又如何呢?当时有少数获奖的,如1949年至1984年第一届至第六届全国美展中,获金奖的作品仅9家7件——到今天,这些艺术家的名头和其作品为人所记得;至于银奖、铜奖作者和作品,有些也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
毋庸讳言,近30年来的文化形势之好是前所未有的。尤其是艺术家学习的条件,无论书画经典的范本,还是文献典籍的读本,都应有尽有;高科技助力下,印刷的质量达到“上真迹一等”(启功先生语)。无疑,这给艺术家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有利的学习条件。针对这一条件,我曾畅想:年青一代(“70后”“80后”)书画家中有希望出大家甚至大师。但目前的情况是,拥有奖项者很多,但大家难得,更遑论大师!原因何在?在于不少艺术家读书少,才情不够,所以作品无“韵”;器识更没有,所以作品无“气”。书画没有“气韵”,虽工何益?近些年来,有些年轻艺术家开始用功于读书了,作文言文、旧体诗也相当出色,相比于他们书画功力的“超越古人”,可以称得上“不输古人”。但要成大家、大师,仍路途遥远。所以,我劝他们要用功读经史以涵养器识。不过,在“泛滥的评奖”机制下,还有多少人不是奔着得奖而去、能静心读书读得进去?况且,越来越多功力不够的艺术家频频获奖,被各种荣誉和赞誉包围,难免更难意识到问题所在。
经史涵养我们的器识,教我们“安贫乐道”“人不知而不愠”,这是孔子说的;教我们“业患不能精”“行患不能成”,这是韩愈说的。有如此的器识,然后才有宠辱不惊的自信,然后才能“名利心死,学术心活”。历史上有大成就的艺术家包括我所亲近过的前辈,无不拥有如此器识,然后其功力、才情、上进心才能用于“学术心”。
各种评奖尤其是“泛滥的评奖”的危害,正是在于先天的“名利心”对此怎能无动于衷呢?后天的“学术心”又怎么能经受考验?某些热衷于评奖的艺术家,恰恰是严重缺乏器识的。器识欠缺则心气浮躁而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就急切地希望通过评奖胜出来证明自己。而我所亲近过的不少老一辈大家,他们一辈子没得过什么奖,甚至生活清贫,但他们的心境始终富足而坦荡。有几位大家在晚年荣膺多种荣誉,但都是别人“送”给他们的,没有一种是他们自己去“申请”或“竞争”来的。或云:真正有器识的人,应该像巢由、严光一样拒绝送来的荣誉,那才是真正的淡泊名利、高风亮节啊!殊不知,“过犹不及”、自视甚高与追名逐利,其实质异曲而同工。
多年前有媒体刊发过的一篇文章《“科研寡头病”助推院士评选闹剧》令我印象深刻,文章详尽报道了自然科学界的评奖、评选活动对科学家“学术道德”的伤害。同样,今天文艺界过多的评奖、评选活动,也会造成对艺术家“学术道德”的伤害,不利于文化生态的健康发展。我的观点是,文艺评奖不是不能搞,但评奖的名目、频率、获奖人数等都要有恰当的度,这才是真正对艺术、对艺术家的尊重。想一想,唐代是中国书法史上公认的盛世,300年间为历史定论真正有成就的书家不超过30人;而我们这个时代的20年间,获各种大奖的书家竟有数百上千,这岂不是一种荒诞?(徐建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