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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金平
《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成为全球影史单一市场票房冠军,这一里程碑式的成就,不仅为国产动画电影树立了全新的行业标杆,也标志着中国电影工业在文化表达与叙事创新层面的重大突破。
人们在惊叹与期待之余,油然而生进一步的思考:《哪吒2》在春节档脱颖而出,是偶然的市场红利,还是艺术创作的必然结果?《哪吒2》受万千瞩目,是否意味着中国动画电影从此跻身市场主流?当传统文化资源的电影改编成为行业风口,我们是否真正找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叙事的共融密码?更进一步,当饺子这类“草根”“跨界人才”在电影市场风生水起时,是否意味着中国电影人才的培养模式应该有所调整与变革?
“全龄化”叙事中国动画电影的市场突围
中国动画电影曾主要服务于少年儿童,内容需具备教化功能。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市场环境的变化与观众审美的多元化,中国动画电影开始尝试摆脱单一定位,向“全龄化”、类型化方向迈进,并形成了三分天下的市场格局:低幼向的动画电影,以情节简单和笑点夸张成为儿童的心头之好,如《喜羊羊》系列、《熊出没》系列等;成人向的《大护法》等,则尝试暗黑寓言书写,因受众有限而只能“孤芳自赏”;直至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横空出世,代表中国动画电影“全龄化”叙事的成熟,证明动画电影可以跨越年龄壁垒,成为人们热议的文化现象。
“全龄化”叙事的成绩有目共睹。《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票房达9.56亿元,网站评分为8.3分。《哪吒》系列两部电影的票房已超过100亿元,网站评分在8.4分以上。这透露出此前某些低幼向动画电影曾风头无两,并非成年观众推崇这种创作理念,而是缺乏选择。2024年春节档的《熊出没:逆转时空》斩获20亿元票房,而2025年的《熊出没:重启未来》票房仅超6亿元。其实,后者在评分网站上的口碑优于前者,但其部分市场份额显然被《哪吒2》所抢占。看来,当《哪吒2》这类高品质动画电影出现时,家长将不再迁就孩子的口味,而是倾向于挑选“合家欢”式的优质作品。
至于何为“全龄化”,《哪吒2》可谓给出了“标准答案”:儿童醉心于影片中那奇谲的想象力、魅力十足的造型、逼真震撼的视听效果、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桥段;成年人可以从影片中得到丰富的回味,如关于人的成长、人生的选择,对现代社会权力结构的深入剖析,以及关于人性复杂性的生动书写。这种多层次的内容设计,正是中国动画电影未来发展的方向。
除了找准观众群体的定位,中国动画电影在具体的艺术创作层面也要突出自身的卖点,无论是题材、类型,还是风格。关于这一点,2024年春节档《黄貔:天降财神猫》和《八戒之天蓬下界》被迫撤档的尴尬局面,就是一个教训。《黄貔:天降财神猫》依托中国神话故事的原型,同时又与现实世界进行了嫁接,让黄貔本尊误入宠物医院,被人当成了流浪猫。故事看起来充满了趣味性与想象力,但影片定位不清,炒作各种烂梗,镜头不时强调女性身体的吸引力。因此,影片陷入了两头不讨好的境地:对小朋友而言,影片过于“社会化”;在成年人眼中,影片格调低俗,剧情幼稚。
对于“全龄化”的理解,还体现在创作者以开放的视野来处理动画电影的题材。2021年上映的《雄狮少年》就提醒我们,动画电影完全可以扎根现实生活,讲述普通人的热血与困境。2023年的《深海》以极致绚丽的色彩描绘出个体走出内心阴霾的童话图景,对抑郁症群体与讨好型人格展现出深切的理解与人文关怀。
当然,在追求“全龄化”的创作浪潮中,若仅将目光落在“老少通吃”“一网打尽”上,创作者很容易陷入概念先行的创作误区。毕竟,面对观众日益分化的审美趣味和快速更迭的观影需求,创作者很难精准把握市场脉搏。但无论市场风向如何变化,无论选择何种题材和风格,坚守作品的艺术品格与创作初心,用真诚的创作态度,完成独特的艺术表达,始终是电影创作的不二法门。
传统文化资源的现代性改编之路
对于传统文化资源的电影改编而言,其难度并不在于如何用视听的手段还原文字描述中的瑰丽想象与超现实设定,而是这类架空背景或年代久远的故事如何跨越时空和现实逻辑的鸿沟,使观众感受“出于幻域,顿入人间”的智性愉悦,并在真挚的情感互动与深刻的人性对决等方面,完成奇幻叙事和与当代观众的深情对话。
在银幕上运用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视觉符号、美学意象与艺术风格,对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转化,这只是文化自信的表层呈现,真正构筑文化自信内核的,是在思想深度与价值观念层面坚守民族精神底色,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无缝衔接。如《姜子牙》(2020)关于一人与苍生的关系,以及神性与人性的讨论,其旨趣与结论恐怕只能与中国人共鸣;《长安三万里》(2023)以盛唐诗人的命运沉浮叩问中国人独有的家国情怀,都是用现代性的视野照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特质。
在出色的中国动画电影中,其人物塑造普遍体现了“去符号化—再人格化”的创作思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孙悟空不再是战无不胜的齐天大圣,而是一个失去法力、颓废迷茫的中年人,他的重生之路实则是凡人重拾信心的隐喻。《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中的哪吒,不再是反抗天命的悲情英雄,而是一个渴望得到认同的“问题少年”。《哪吒2》中的太乙真人操着四川方言、体形圆润,法力平庸却乐观豁达,彻底消解了传统神仙的崇高感;申公豹的黑化被归因于“妖族出身—体制歧视—心理扭曲”的逻辑链条,使其行为具有心理揭示的深度和社会批判的力度。这些人物的身份可能是神或妖,但在观众眼中他们都是真实具体的普通人。
反观《封神第二部:战火西岐》,其在春节档的票房失利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西岐守卫战中,占据主角位置的并不是凡人,而是神仙、妖魔和奇人异士。当凡人与法术、宝物、奇人异士的对决无异于以卵击石,影片的情节便沦为超自然力量之间的空洞较量。而且,那些奇人异士大多缺乏正常人的情绪反应与伦理牵挂,甚至没有个人化的追求,观众对于这类角色的命运并不关切,因而失去了与角色共情的基础。
这些正反案例表明,在传统文化资源的电影改编中,人物塑造的核心不是追求传奇化,而是重构人性。只有当角色能落地为“人”,观众才能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古老叙事才能在当代语境中找到情感支点。
在改编传统文化资源时,除了可以在情节中体现对现实的呼应或讽刺,还可以对原典进行现代性审视,为它注入现代性内涵,使影片的情节与主题与现实世界产生联结,使观众受到情感触动,并完成对人性幽深微妙的洞察。在《哪吒2》里,金仙选拔中的出身歧视、资源垄断与潜规则,辛辣地影射了现实世界的运行逻辑;哪吒撕碎玉虚宫伪善面具的瞬间,既是对正统神话叙事的颠覆,也是对权威话语的质疑。这种将神话叙事与现代性批判相结合的尝试,让影片超越了娱乐产品的范畴,成为文化反思的载体。
跨界人才培养与工业升级的双重驱动
《哪吒》系列的导演饺子和《流浪地球》系列的导演郭帆,均非电影学院科班出身,而是分别拥有药学和法学的学术背景。这一事实表明,对于真正怀有追求的人才而言,学识、能力与理想永远不会被埋没。这也对中国电影创作人才的培养模式提出了新的挑战。至少在导演、编剧等领域,艺术院校并非唯一的培养机构。相反,跨界与学科融合可能催生出独特的化学反应。或许,在研究生阶段,艺术院校可以积极招收那些本科未接受艺术教育的人才,从而为电影创作队伍注入多元的学科背景、知识体系与思维方式,推动中国电影创作的内涵式发展。
《哪吒2》的票房神话或许也将对中国演员的业态产生深远影响。过去,我们往往依赖大数据,盲目相信著名导演与流量明星的票房号召力。但今年春节档几部“著名”携手“流量”的电影票房并未达到预期。这表明观众变得越来越理性,他们就像美食消费者,并不关注“厨师”的等级或“食材”是否得到了权威认证,而是直接对“成品”进行评判。这对中国电影创作而言是一种积极的反馈。
《哪吒2》的市场大捷,激发了观众对第三部的期待,这相当于为中国电影产业打了一剂强心针,并变相鼓励创作者有意识地打造自己的“叙事宇宙”。这种构建“叙事宇宙”的雄心,既是对好莱坞成熟商业模式的借鉴,也是对传统文化资源深度开发的创新探索。当然,构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叙事宇宙”,应在价值观、美学风格与叙事逻辑上体现出整体性和连贯性。否则,所谓的“叙事宇宙”只会沦为松散的元素堆砌,难以形成持久的文化影响力。
《哪吒2》的成功绝非偶然,恐怕也难以复制,它是文化自信、工业升级与创作智慧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它并不能代表中国动画电影的整体胜利,行业仍需在今后的探索中找到更稳健的发展路径。同时,在市场热潮之下,我们也需冷静思考:当传统文化资源改编成为行业风口时,如何避免同质化陷阱?传统文化资源IP的开发如何超越“元素拼贴”阶段,进入“精神重构”层面?此外,在保持传统文化资源文化基因的同时,如何实现叙事逻辑的现代性转型;在尊重传统美学风格的基础上,如何构建符合当代审美品位的表达体系;在跨越千年的时空距离中,如何搭建起连接古今的情感桥梁——这直接关乎以传统文化资源为蓝本的电影改编,能否在未来的发展道路上持续保持强劲的创作活力与市场竞争力。
(作者系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教授、复旦大学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