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明明　谷淞

　　2015年暑期，一部电影让国产原创动漫的概念广为人知——《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下简称《大圣归来》）。《大圣归来》不仅凭借9.56亿元票房一举打破了国内动画电影票房的“天花板”，还在艺术层面斩获颇丰——荣获第30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片”、第16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故事片奖等荣誉。这让国内很多动画从业者感叹：中国动画的春天终于来了。2025年春节档，《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续篇《哪吒之魔童闹海》（以下简称《哪吒2》）在上映首日就创下了4.87亿元票房，并在上映十天之内接连打破多项影史纪录，包括中国影史动画片累计票房纪录、中国影史累计票房纪录等。截至2025年3月2日，《哪吒2》全球总票房正式突破144亿元，暂列全球影史票房榜第七位。从《大圣归来》到《哪吒2》，中国动画走了整整十年，本文聚焦十年间中国动画的发展轨迹，并阐释其生成的内在原因。

　　未实现的“弯道超车”

　　在《大圣归来》之前，中国动画经历了一段沉寂期。2006年，为贯彻落实《国务院办公厅转发财政部等部门关于推动我国动漫产业发展若干意见的通知》精神，由文化部牵头、十部委共同组建“扶持动漫产业发展部际联席会议制度”，制度中强调：“各成员单位要按照各自职责，主动研究推动动漫产业发展的有关问题，积极参加联席会议，认真落实联席会议布置的工作任务。要互通信息、互相配合、形成合力，共同推动我国动漫产业发展。”据此，全国各级政府纷纷出台扶持动漫产业发展的相关政策，这些政策分布在基地建设、设备采购、人才培养、税收优惠、制作补贴、播出奖励等多个层面。政策像锚，稳稳落下，锚之重透视出即将远行的轮船体量巨大。政策如此有力，体现了国家对中国动漫产业发展抱有无限期许。按照政策的设想，中国动漫产业的发展应该像很多相关影视产业一样，自此走上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我们应该承认，政策鼓励使动漫产业的生长土壤明显优化，为其“弯道超车”准备了必要的客观条件。数据显示，自2007年开始，全国范围内共建设68家国家级动漫产业园区；中国动漫产业产值以不低于19%的增长率持续增长了8年，2014年总产值已突破1000亿元；原创动画作品的播出时长从2006年的2.2万分钟跃升至2014年的26万分钟；开设动漫相关专业的高校超过百家；全国共有动漫产业链上下游企业近万家；超过100家动漫专门频道播出原创动画作品，实现了从省级卫星频道到地方区县级地面频道的全覆盖。

　　但是，政策鼓舞与“爆款”诞生的关联不是直接和必然的。政策实施后，大量动漫企业在盈利层面严重依赖政府补贴，自身造血能力不足；电视台对动漫节目的采购价格非常低，绝大部分动漫节目质量欠缺；大量动漫人才就业困难，工作薪资远低于学习成本；动漫作品数量在大幅度提升的同时，精品却鲜有产生。动画电影市场更是如此。以2014年为例，全年动画电影总票房为30亿元，其中国产影片共40部，累计票房11亿元，除了《熊出没之夺宝熊兵》票房达到了2.5亿元以外，相当大的一部分影片票房在几百万元甚至几十万元之间。反观进口影片，全年引进的17部影片共取得票房19亿元，仅《驯龙高手2》一部票房就超过了4亿元。国产动画电影在场次占比62%的前提下，票房贡献率仅占36.7%，观影平台上的观众评分更是仅在4.81分至6.01分之间，电影质量可见一斑。这段时间，无论动漫从业者还是普通观众，对中国原创动漫的前景都感到迷茫。归根到底，“弯道超车”还是要用作品说话。创作不出好的作品，仅靠堆数量是行不通的。此时，距国家大力扶持动漫的口号提出已近10年，回过头才发现，中国动漫依旧任重道远。

　　产业升级、产量“爆发”的新时期

　　好在中国动漫的从业者足够争气。2015年7月，《大圣归来》横空出世，票房口碑双丰收，使从业者们倍感鼓舞，对行业前景充满信心。饱有爱国热情的观众也认为原创动画这艘巨轮开始起锚远航，中国动漫产业的辉煌又要回来了！此后，原创动画电影领域受到广泛关注，得到更多政策和资金支持，在短时间内实现了产业继续升级、产品数量增加，但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产品质量粗糙等问题，伤害了本该迅速成长的产业和市场。

　　以《大圣归来》获得成功的次年为例，仅2016年一年我国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就有31部之多。仅在1月11日至20日这短短的10天之内，就有35部动画电影出现在了国家广电总局公示的立项片目中。然而，如此多的影片，后来仅仅有3部票房过亿元，过千万元的也不过11部。

　　这仅是动画电影部分，而动画电视剧和随着互联网视频平台兴起的动画网络番剧，随着手机互联网兴起的网络漫画，数量更是呈几何倍数增长。但正如此前经历过的类似困境，中国动漫再次出现作品数量暴涨而精品“爆款”难产的问题。

　　2020年，中国动画电影全年仅有17部走上银幕，票房过亿元的仅有1部。2022、2023、2024年中国动画电影上映数分别为19部、19部、16部，较2021年的28部明显减少。即便到了2024年，1亿元票房依旧是绝大多数国产动画电影难以跨越的鸿沟，全年仅有“一熊一蛇”（《熊出没·逆转时空》《白蛇·浮生》）这2部国产动画电影超过了这一数字，与10年前的表现几无不同。与此同时，短视频、自媒体、手机竖屏剧等新型文化娱乐方式不断出现，电影观众的结构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中国动画电影的发展再遇瓶颈。

　　“故事新编”出奇效

　　再次激活中国动漫的，还是中国动漫从业者。2025年1月，《哪吒2》来了。尽管前作《哪吒之魔童降世》也取得了50亿元的票房成就，但《哪吒2》上映之前，并没有被大家一致看好。2024年年底，很多城市全天全市票房成绩不佳，电影市场一度低迷。但是随着春节档来临，《哪吒2》彻底“爆发”了！截至发稿前，《哪吒2》在全球已取得票房144亿元人民币，登顶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这不仅是《哪吒2》的成功，也是中国动漫的成功，更是中国动漫从业者的成功。

　　其实，《哪吒2》的成功并非毫无预兆。它的制作方追光动画成立于2013年，在大获好评的“白蛇”系列之前，它先后生产了三个原创动画电影产品，分别为2016年的《小门神》，票房7860.1万元；2017年的《阿唐奇遇》，票房3039.4万元；2018年的《猫与桃花源》，票房2180.5万元。这三部作品票房相继失利后，创作者积极求新求变，探索新的故事与创作方式。2019年，追光动画出品的《白蛇：缘起》获得4.69亿元的票房，使观众重新认识了追光动画。在接下来的两年，《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和《新神榜：杨戬》相继诞生。尤其是2023年，《长安三万里》收获了18.24亿元高额票房，成为火热一时的文化现象。

　　这些作品的成功，与观众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热爱密不可分。创作者从传统文化中选材加以适当改编，从老故事中提取具有时代精神的主题，将传统与现代相结合，带给观众耳目一新的体验。这些电影往往基调热血、细节诙谐，辅以必要的情绪渲染和令人惊艳的制作效果，令观众在体验“燃”的同时得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滋养。比较之下，如《雄狮少年》《深海》《小门神》这类原创作品，虽然投资充足、制作精良，却未能引发更广泛的社会关注，这一点值得从业者深思，也期待观众给予丰富的动画电影题材更多关注。

　　关于上述基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故事新编”，所谓“亚原创”，即较大幅度的改编，既不推翻原IP的宏观设定、情节走向，又有突出创新，且创新的程度直接影响受众对剧情的满意度。2024年，追光动画出品的《白蛇：浮生》票房回落至4.25亿元，就与故事创新程度较小有关。有评论称：“给《白蛇：浮生》打个分，技术九分、故事七分。这一部电影在画面呈现上已经处于华语动画的顶尖排列，但故事的本底叙述却无甚突破，基本上都落于观众预期之内，对比前两部可以说是沦为庸常。”饺子导演先后推出的两部《哪吒》也始终保持创新精神：“哪吒闹海”的因果过程是全新的，人设和细节也处处体现现代精神。但与此同时，改编与重述神话传说，此类方法的自我复制能够奏效多久？产品类型单一是否说明中国动漫产业尚未拥有真实的活力？这些问题的答案尚不明确，要在未来的路上继续寻找。

　　螺旋上升、稳步向前

　　“亚原创”模式受到市场欢迎的原因当从中国人看动画的心理习惯说起。一百年前，卡通是舶来品。以万氏兄弟为代表的中国动画拓荒者在艰苦的条件下创作出《大闹画室》《骆驼献舞》等短片，并在积累一定经验后创作出中国第一部动画长片《铁扇公主》（1941）。铁扇公主取材《西游记》，将观众熟知的故事演绎于银幕。和电影一样，中国动画在诞生初始之际就向传统的文学和戏曲汲取营养，由此打消作品与受众之间可能存在的距离，获取观众天然的信任。自此以后，中国动画取材古代神话总会受到欢迎。新中国成立初期，也是中国动画最为辉煌的时期，正如杨晨曦在《上海美影厂创作群创作思想的研究》中所述，“《美术电影剧本选1949-1979》收录的30多篇剧本中，27篇或是中国古代的神话、民间的故事改编或是以动物为主人翁的童话故事，而与当代结合且是用人物为主人翁的只有8篇……虽然以特伟为核心的美影厂创作群十分关注现实题材的创作，但是我们仍发现与传统题材相比，现实题材在美术电影中占比不高，或者说现实题材的发挥并不如传统题材那样顺畅，那一时期的经典的美术片作品几乎都是传统题材”。中国动画已有百年，对中国神话与传说的偏爱成为创作、受众两端的默契。莫付欢、谢萍的文章《中国大众的观影心理、群落构成初探》中谈道：“中国传统文化绵延千年、博大精深、影响深刻，为中国电影观众群体的观赏倾向积淀了一层浓重的‘集体无意识’底色。使中国大众的观影心理保留有一种鲜明的‘民族记忆’。”在当下的市场环境中，这种惯性依旧存在，同时又提出创新的更高要求。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产品不同于单纯的自然对象，它在消费中才能证实自己是产品，才能成为产品。消费是在把产品消灭的时候才使产品最后完成，因为产品之所以是产品，不是它作为物化了的活动，而只是作为活动着的主体的对象。”从这一角度来说，“亚原创”方法无可厚非，这一创作模式符合当下“新主流大片”在规模、美学、精神等多种维度下的要求，前途正好。但是，我们需注意以下两个问题。

　　首先，要注意内容改编的分寸。新意使人期待。神话和传说深为国人所熟知，属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因此，改编的分寸尤为重要。央广网在《长安三万里》热映后不久提出了批评。称该片“与史实不符误导观众”“李白与杜甫第一次相逢在洛阳，并非片中描写的长安”“杜甫早年生活在洛阳，并非影片中描写的长安”“‘一日三绝’发生在洛阳天宫寺，并非影片中描写的扬州”等等。河南省洛阳市隋唐史学会发布声明称“影片中部分人物身上发生的故事与真实历史不符，极易误导观众，特别是青少年观众，影响历史人物出生地、事发地的同胞感情”。此类问题实际上在追光动画出品的许多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现。

　　例如，“太极”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系辞上》。所谓“太极”即天地未开、混沌未分阴阳的状态。“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其本身拥有穷尽、本质、根源、全息等多重含义。自道教兴起，太极图被反复修改、传承，逐渐代表了东方美学中人对于阴阳交融、和谐共存理想境界的追求。动画电影《新神榜：杨戬》中，当杨戬被困在玉鼎真人的太极图里，彩色三维动画效果突然变成了水墨东方韵味，仿佛预示着此刻影片的主旨将与中国文化进行链接。但观众没有获得满足——杨戬幻化真身劈开太极图，影片戛然而止。太极图在故事中成为反派手中为铲除异己而使用的武器，能够迷惑人的心智并将万物化为灰烬，其原本的符号含义失效了，这意味着杨戬冲破太极图的动作也失去了力量。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与自然语言体系和电影语言体系相区别，文化本身就是一套完整独立的符号系统。当我们提起“电影民族化”，实际上是在寻求让更多的人接受和喜爱被我们共识的固定符号系统，欣赏在此系统下运行或对该系统进行阐释的电影语汇。因此，唯有保持电影符号与文化符号的同质结构，即以其能指为能指，以其所指为所指，才能实现电影对文化系统进行阐释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的改编尤其要把握分寸和尺度。

　　同时，除了传统文化题材的作品，更多类型、题材的动画电影市场亟待拓展。相信政策扶持、市场调控和积极的评论引导，能够使各方逐渐完善对动画电影艺术的认知，提升多样的审美能力，为产业的全面成长奠定基础。

　　通过对2015年至2024年中国电影观众满意度调查数据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观众对国产电影的年度满意度评价持续上升。近年来，国家为使电影行业强力复苏推出有力举措，产业链进一步得到完善。根据电影局数据统计，2020年和2021年，中国电影市场连续两年票房居全球第一。中国动画正处于螺旋上升、稳步向前的发展进程之中，相信未来能够取得更辉煌的成绩。

　　（作者崔明明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系博士生，谷淞系中华文化促进会艺术考级委员会副主任、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