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时安

　　观看田沁鑫编导、辛柏青主演、国话演出的《苏堤春晓》，真是一次难以想象的、乐不可支的艺术享受！它以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全新视角，解锁了苏东坡的人生和他的精神世界。在谢绝了我们所有关于苏东坡的预设之后，以“公务员+文人”的全新方式闯进了苏东坡的世界。

　　话剧“翰林院”中国国家话剧院院长田沁鑫，受苏堤所在杭州官府委托，演了一个“大宋公务员”苏东坡的舞台剧，岂不妙哉？我们熟知大文豪苏东坡，却不太知晓担任杭州通判和知州的官员苏轼，这个“大宋公务员”左右逢源，满身“烟火气+文人气”，游走在官场、文坛、民间，游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徘徊在北宋的他们和21世纪的我们之间。以苏轼两次杭州为官——建造苏堤、疏浚西湖、修整六井等“民生工程”为戏剧的支撑点，建构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苏轼。全剧尾声，苏东坡向着全场观众面带微笑不徐不疾地自我宣介“我，就是个基层公务员”，镌刻着八个“地市市长”的十四项官职履历、铺天盖地的金色天幕衬在背后时，我们还真的心头涌起一股敬意和暖流。

　　新视角的择取需要新的戏剧结构。田沁鑫别出心裁地以非线性的“点线式”结构，让舞台空间随着叙事需要，像条小河一样自由灵动地翻起形态各异趣味有别的浪花和涟漪，完成了一幅总括北宋官场、文坛，妙趣横生的历史长卷。它们像西湖上空的一片云随着苏东坡的足迹，飘然而来，悠然而去。在观众陆续进场之际，裸露的舞台上，北宋庄严的早朝也像菜市场一样，在一片熹微的晨光中，鸟雀鸣啾，熙熙攘攘的官员们散漫轻松地登场，满台红色朝服黑色官帽，不正经地开始了一场七嘴八舌甚至有点黑色幽默的策论争辩……全剧后半部有个黄州江上泛舟的桥段，写意化的小舟在碧波中摇曳着穿越时空：一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尽释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几十年宦海沉浮的纠结；“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婉约尽显妻子王弗、王闰之，侍妾王朝云与丈夫苏东坡的毕生柔情；宋神宗对“东坡肉”的馋涎欲滴……以两下杭州为官为支撑“点”，以21岁科考因《刑赏忠厚之至论》策论得到欧阳修赏识直到儋州北归常州去世风云多变为“线”，构建起苏东坡超然旷达又不乏凡人常情的内心世界——正是这个结构，将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司马光、曾巩这些官场上大名鼎鼎的文人一网打尽，仁宗、英宗、神宗三代皇帝，曹太后、高太后，悉数登场皮里阳秋半真半假与东坡隔空对话，朝堂、文坛、江湖、民间场景不断切换。

　　《苏堤春晓》上海首演后，有人问我是否觉得“台词太密集”？这使我想起田沁鑫2016年编导的话剧《北京法源寺》。该剧集中了戊戌变法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几十位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舞台上唇枪舌剑、电光石火，以汹涌澎湃密不透风的海量台词，在剧场掀起了一波又一波排山倒海的台词巨浪，让观众大呼“过瘾”，凸显了姓“话”的话剧独有的说“话”艺术功力和魅力。我把《苏堤春晓》视为《北京法源寺》语言密集做派的当下版。在全力坚持话剧姓“话”的前提下，《苏堤春晓》摇身一变，改变了《北京法源寺》庄严的史诗思辨，以充满人间烟火的世俗化的密集语言，普通话、四川话、河南话，对话、独白、旁白、文言、白话、俚语、民谚，脱口而出……全剧妙语连珠，匪夷所思，营造了21世纪新时代的语言狂欢剧场效果。

　　《苏堤春晓》是一部非典型非常规具有新质审美意味的话剧，艺术风格有点像一条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活鱼，在舞台的“甲板”，活蹦乱跳，水珠四溅。它不是正剧，不是悲剧，不是喜剧，甚至也不是闹剧。它是一部带着浓郁后现代色彩“杂剧”，是苏东坡POP ART的当下舞台呈现，是一部高度风格化的话剧。全剧充斥了各种剧场艺术表演要素的拼贴：顺叙、倒叙、插叙，话剧、戏曲、正剧、喜剧、小品、相声，现场直播、吐槽，南北方言，插科打诨，亦庄亦谐，不拘一格。甚至谐谑地重构了宋神宗与苏东坡君臣“我爱你，你爱我”关系，使高台庙堂的严肃一下跌落到日常生活之中。二修苏堤，来了一段电视剧《水浒传》主题歌“大河向东流”，唱完补上一刀“那是北宋末年的歌，唱早了”。

　　当然，不得不提的是辛柏青饰演的苏轼。对于一个成熟到高度定型的话剧表演艺术家辛柏青，《苏堤春晓》是对一个熟悉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的他的巨大挑战，这个挑战激起了他不可遏制的创作欲望和冲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情怀，对亡妻的割不断的缱绻，对文坛师友不以政见不和的深刻友情，从剧中人“若不为官，可快意江湖。既已入仕，当济世安民”的独白，到剧外人的吐槽评论，从汝窑茶盏品茗到保温杯喝水，他游刃有余地跳进跳出，真的是如鱼得水，满台生辉！国话演员的台词实在太赞了！

　　不太严肃，幽默、有趣、可爱——那一夜，我记住了一个“大宋公务员”，一个别样的苏东坡！（毛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