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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飞帆
追光、桌椅、书架,只有一位女演员,极简的舞台设计构成了整个戏剧叙事空间。舞台上的女律师泰莎,曾将法律作为最坚定的信仰,直到有一天,她也成为受害者。身份的倒错与重构,使她构筑一生的价值体系轰然崩塌。
电影《初步举证》剧照
编剧苏茜·米勒原本就是一名律师,《初步举证》是她埋藏心底20年的作品。有人问她这部作品为什么花费那么长时间完成?她回答:“我必须把自己的写作技艺提升到一定水平,做到极致锋利,让质疑者无从反驳。”在米勒从事刑辩律师期间,她每周都会从女性客户那里收到多达6份性侵相关的案件,但从未有任何一例最终获得定罪,而这只是选择报警的女性,据不完全统计仅仅占总受害人数的十分之一。无辜的人受到侵害,但法律伸张正义之路却举步维艰。于是,编剧创造了一个并不完美的受害者泰莎,让观众完全走入她的世界,经历一场无助的、痛苦的申诉历程。片名“初步举证”(Prima Facie)在司法语境中指原告需提供初步证据以支持指控成立,使案件进入正式审理程序,而女主角花了782天才走到终审。
戏剧开始,女主角泰莎登场,这并不是一个能立刻让观众产生好感的角色。三十出头,有些自负,性格强势,言辞犀利,泰莎深谙法律运行规律,善于利用“合理怀疑”为被告开脱。当听到助理律师质疑律师是否伸张正义时,她甚至嗤之以鼻,她更坚信法律的权威与自行逻辑。因为泰莎来自一个小镇,她是镇上唯一一位以优异成绩到牛津大学读书的人,虽初有自卑,但凭借着自己的聪慧和努力赢取了事业的成功与同行的尊敬。这个时刻,俨然是泰莎完全掌控的主场,她始终高高地昂起头、挺起胸膛,充满自信。而空旷舞台上的桌椅和物件,泰莎可以随意挪动和变换使用,让观众看到一个无论对自己人生还是他人命运都具有无比掌控力的女人。
让我们记住此刻的她,前半程的她有多独立强大,后半程的她就有多孤立无助。
所有的自信在一个晚上戛然而止。互有好感的泰莎和同事朱利安在共进晚餐后,来到泰莎的公寓,成年人的心照不宣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泰莎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想要中止,而朱利安却无视她的拒绝与挣扎强奸了泰莎。作为专业人士,作为轻车熟路处理了无数强奸案的律师,泰莎在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中,其行动完全背离了正确流程。她在被侵犯后洗去了身上的证据,她的证词存在矛盾、对细节记忆模糊,她自我怀疑、充满羞耻感,甚至在指证的法庭上情绪失控。这场“侵犯”不仅指向被告,更指向法律本身。在这里,完成的闭环没有解释——正如剧中所说,如果是完美的受害者,准确、理性、逻辑清晰地叙述案发过程,会马上被法庭认为是假的、伪造的、虚构的,或者是有预谋的;但如果不能提出一份完美的证词,那在法律意义上就不会成立。主角在法庭上慢慢意识到这一点,从自信逐步走向崩溃。丰富细腻的心理描写,有时仅凭女演员一个转身或者姿势的变化便得以展现。这种肢体语言的运用,弥补了独角戏在场景转换上的局限。
在舞台上,朱迪·科默自如地切换不同的音色和语调:扮演律师时的冷静理性,在回忆创伤时的颤抖哽咽,在法庭质询时的紧张急促。另外,在作为第三方模仿母亲、兄长、同行、侵犯者、朋友等其他角色时,她能紧紧抓住相关角色的声音、行为特征,既鲜明又克制,让观众在脑海中勾画不同角色形象。同时,加快语速的紧张感与放慢节奏的沉思氛围,不仅层层推动剧情的延展,同时牢牢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让两个小时的演出毫无冷场,这样的独角戏也是对剧本、演员的极大考验,《初步举证》经受住了。
如此简单而又惊心动魄的话剧,被拍摄成NTLive,并且于中国在“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档期上映,这样的安排有其独特意义。我们惊喜地看到,NTLive在大银幕上的呈现,不仅没有削弱戏剧的“剧场性”特点,甚至打破了舞台的“第四堵墙”,让观众与泰莎直接产生心灵的对话与共鸣。在《初步举证》中,高清摄像机的特写镜头捕捉到演员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将泰莎内心的挣扎放大到极致;全景镜头俯视舞台,既是上帝视角观看剧情的动线,也展现了舞台的孤独氛围,强化了泰莎的无措与孤立无援。特别是泰莎在回忆被侵犯的场景时,镜头的快速切换与晃动,模拟了记忆的混乱与创伤的冲击,这种电影化的处理手法,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单一视角,让观众更容易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也增加了舞台的表现手法与维度。
近年来,大量NTLive引入中国,让观众以极低的价格,观赏到了不少西方戏剧经典。NTLive并不是简单地将戏剧通过摄像机记录呈现,它需要在前期就将电影语言引入戏剧创作,考虑镜头的运动、景别的切换、焦点的变化等等。而对于演员来说,除了舞台上常规表演方法外,还要适应镜头的捕捉,具备影视表演的细腻度。在《初步举证》中,泰莎经常直视镜头,仿佛在与电影院里的每一位观众对话,这样的角度和体验,是在剧场中难以达到的,观众借此既能享受电影的视听效果,又能感受到戏剧特有的现场张力。
一张孤零零的椅子,既是法庭的证人席,也是泰莎的困境;一束冷峻的追光,既是司法的审视,也是良心的拷问。在结尾,泰莎突破了舞台的限制,指着台下的观众说,“每三个女性中就有一个受害者,看看你的左边,看看你的右边,我们三个人中就有一个”“在某处,在某时,以某种方式,改变必须发生”。剧中的唯一暖色,是始终支持的母亲,以及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女性警察,让泰莎和观众的心没有完全地被黑暗和绝望吞噬。在结尾,随着泰莎身后卷宗一点点亮起,演员谢幕。NTLive中,观众席大家起立鼓掌,银幕外,更多看到这部作品的人也在同步鼓掌。我相信,此时此刻,改变正在发生,甚或已然发生……
(作者系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