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得得

殴打与舞蹈

　　她非常能干，全盘操持家务，还要打好几分工贴补家用。但一回到家，她就处于随时准备挨打的状态。

　　迪丽娅，战败后意大利罗马的一位家庭主妇，那个时候的意大利是怎样的情状，有一大批新现实主义大师留下的宝贵影像为证，罗西里尼、德·西卡、朱塞佩·德·桑蒂斯们以天主教神父、失业工人、擦鞋童、农民等一系列形象，描绘了彼时彼地的罗马生存图景。《还有明天》无论是题材还是技巧，都让观众看到一种明确而宝贵的师承。只是这一次，它聚焦的是女性的困境与突围。

　　当丈夫伊万诺开始殴打迪丽娅的时候，影片画风一转，在旋律轻快的爱情歌曲的伴奏下，开始了一段你推我拒的拉丁舞，这是多么古怪！

　　《还有明天》的导演同时也是女主角迪丽娅的扮演者，她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家庭暴力的场景？有人解释，这是为了削弱暴力的直接冲击，避免受害者二次伤害，虽然迪丽娅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这个解释只能部分说服我。

　　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就像房思琪必须把来自师长的侵害强行理解为“爱情”，才能接受不堪的现实，当拳脚相加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邻居和旁观者只能无奈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像迪丽娅一样，硬挺死扛地等待那个暴君发泄完毕，她该如何自处并让日子过下去呢？

　　心理学上有一种现象：当个体在面对极端压力或创伤时，会启动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其意识、记忆、身份或感知等通常整合的功能之间出现中断或缺乏联系的状态。个体持续或反复感到与自己的身体、情绪、思维等发生脱离，好像自己成了自己的旁观者。心理学上把这种现象命名为“人格解离”。我认为，“家暴之舞”正是这种症候的发作。

老混蛋与小清新

　　“天哪，他一直亵渎天主！”

　　“不，他只骂圣母玛利亚。”

　　——《还是明天》并非一味苦情，相反，它并不缺乏幽默风趣，比如母女之间的这段对话。

　　女儿找了个好人家，对方家长要来上门拜访，这家里有捉襟见肘的寒酸和千疮百孔的寒碜需要遮掩，老公公奥托里诺就是一个必须藏起来的丢人货。

　　老头是个混蛋，他已经瘫痪在床，迪丽娅负担照顾他。对于她的痛苦处境，奥托里诺不仅毫无怜悯，反而还向儿子传授打妻秘籍：你不能老打她，你要降低频率，但要增加强度，不打则已，一打就让她记忆深刻。

　　他就是这个家庭的恶之源头。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那种有毒的传统是怎样的根深蒂固且理直气壮。即使已经丧失了行动力，他仍然具有相当大的破坏力，甚至死了都可以阻碍迪丽娅的逃家计划。

　　不知是导演有意选择还是纯属巧合，这个疯癫生动的老反派竟与法西斯主义的创始人墨索里尼有几分相似。家庭内部的暴力靠恐惧维持，与社会层面的极权主义有着相似的逻辑，父权制与法西斯主义本来就是“家国同构”。曾经不可一世的独裁者被倒吊在广场，死得相当难看，混账老头儿也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别说，这俩人的死法还真有那么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与这个坏老头形成对照的，是来自美国的小清新：一个盟军士兵，美国黑人大兵。

　　他是片中唯一一个对迪丽娅的伤痕表示惊讶、不忍和愤怒的异性，也是唯一给了她甜美馈赠的异性：为了感谢她帮他捡回全家福，小伙子送给迪莉娅两大块巧克力。她把其中一块送给了汽车修理工尼诺，一块送给了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尼诺和她分享了一点，只这一点点的甜蜜，就足以让他们开心到天旋地转；送给儿子们的那一块，则成了荡妇的证明，被她的丈夫扔到了垃圾筐。

　　由于语言不通，黑人小伙和迪丽娅建立起了一种奇特的友谊，他甚至帮助这个异国“朋友”炸掉了女儿未婚夫的酒吧。无疑，他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善的助力，代表了一种新的力量、新的可能，但也仅是助力。看穿准女婿危险本质的是迪丽娅、决定出手解决问题的也是迪丽娅，她才是自救自觉的主体。

婚纱与学费

　　女儿并不天然就是妈妈的同盟军，《还有明天》没有把母女关系写成一种“girl help girl”的理想态，女儿对妈妈固然哀其不幸，但更多是怒其不争，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鄙视与厌弃。外部缺乏制度救济，内部少有感情支撑，这是迪丽娅的真实处境，也正说明女性想摆脱困境，何其难也。

　　女儿看不起妈妈，是因为她以为自己会不一样。看，她找到了好人家，未婚夫是那样的温柔体贴，且家境优渥，可以助她摆脱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只有母亲，凭着痛苦生活给予的洞察力，窥见女儿正通往老路。

　　母女之间真正同气连枝，是妈妈“逃走”的那个早晨，女儿发现她留给她的学费——有这些钱，你可以去上学。这笔钱原本是迪丽娅偷偷攒着，想给女儿买一件新婚纱。妈妈托举的力量有限，但也尽全力为女儿争取另一种可能的命运。

　　在奥托里诺父子之间，完成的是暴力、恐怖与愚昧的代际传承；而迪丽娅却用自己的力量，阻断了母女悲剧命运的代际传递。

　　最能体现“girls help girls”的，是迪丽娅的菜贩子女友——玛丽莎。她痛骂迪丽娅那个暴力狂丈夫，还会随手给她的布兜子里放上一捆菜，甚至为她的出逃打掩护……从那时到现在，哪个女性的生命里，没有这样的红药水、创可贴、止痛片式的亲密女友呢？

　　当她们俩倚墙抽烟，叽叽咕咕嘻嘻哈哈，那是难得的无忧时刻。在将近两小时的片长中，迪丽娅只有在这个场景中是松弛的，她甚至像个小女孩一样晃着双腿。被生活捶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怜的迪丽娅啊，她那么美丽，那么俏皮，她本该有另一种人生。

　　所以，当那个早晨来临，迪丽娅坚定快速地走向了自己的目的地，还路过了那个抽烟的墙角。从忍受到反抗，从沉默到改变，迪丽娅觉醒蜕变，玛丽莎力挽狂澜。

情书与选票

　　导演和编剧是促狭鬼，他们一直在故布疑阵，让观众以为迪丽娅是要抛弃无能狂怒的丈夫，跟昔日的情人私奔；当迪丽娅加入漫长的队伍，队伍中又绝大多数是主妇模样的人们，观众又疑惑她们是不是等着抢购面包？

　　当谜底揭穿的刹那，我为自己的想法羞惭：把女人从一段糟糕关系中拯救出来的，当然不是投身于另一段关系；她已经亲手“破坏”了女儿的婚姻，又怎么会把千方百计奔突的目标放到另一个男人身上？

　　原来，当女人把一件廉价的衣服细心改造得尽量合身，当她们涂上口红，编好各种借口，终于出了门，她和她们不是为了面包，也不是为了爱情——这是1946年6月的罗马，一千三百万个意大利女性去行使她们首次获得的公权利：去投票。

　　我猜，很多观众大约和我一样，一则为不是私奔而欣慰，一则又有一点失望，“费半天劲，就是个这？”

　　唉，人总是会这样吧，很容易就忘记今天理所当然的一些权利，得来多艰辛。

　　2015年，英国有一部电影《女性参政论者》，讲的也是当年英国女性为争取投票权进行的艰苦斗争。有的斗争方式很激烈，有人把炸弹扔进垃圾筒、有人冲进皇家赛马的赛道，女人们以身试法、以死相拼，仅仅是为了世人的眼睛能看过来，那些先生们能停下来，听听女人们在说什么。

　　误了今天，还有明天，为了不一样的明天，迪丽娅们周密策划，宛如私奔，“我们紧握选票，就像紧握情书”。（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