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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 禹
2025年3月,奈飞出品的原创韩语剧集《苦尽柑来遇见你》(以下简称《苦》剧)横空出世,迅速占据全球各大视频榜首,成为近年来热度最高的年代剧,上一次此等万人空巷的韩语同类题材还是十年前的《请回答1988》。当多数电视剧甘心身陷悬浮生活的创作囹圄,将收视率全然寄托于手握流量密码的明星演员,《苦》剧像一把利剑刺穿虚无的无病呻吟,叩问现实主义题材创作的道与术。
《苦尽柑来遇见你》剧照
早在2014年,《苦》剧导演金元锡在他的代表作《未生》里就展露出塑造小人物的绝对天分。他给主人公设定真实可感的社会、生活环境,给主人公真正的血肉之躯,没有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开创奇迹,有的是生活汪洋里的巨浪一次次袭来将人拍倒在地,站起来再倒下,但也并不为了将主人公塑造为“神”而放大磨砺和重击,所以金元锡塑造的人物苦而不悲,哀而不伤。《未生》和《苦》剧的主人公都有“一条来自溪流里的龙”的特性,有很明确的“出身缺陷”,但又有高于这种“出身缺陷”的自我意识和天赋异禀。龙从溪流里升起来显然是一幅不协调的画面,这个升腾的过程对溪流和龙而言虽有理想主义的光环,但更多是打破圭臬的阵痛。相比《未生》纯粹的职场戏、单一的人物成长线,《苦》剧则写女性成长,写爱情,写亲情,写人的社会性,写生存与生活,写活着的人与如何告别。
仅有16集的《苦》剧以势均力敌的篇幅完成了四代女性的塑造,她们是:中年丧子但选择活下去偷偷照料儿媳和孙女的曾祖母春玉;常年深入海底做着海女(指不借助呼吸设备,仅靠闭气潜水捕捞海产品的女性)营生,不到三十岁便身染重疾而亡的外婆光礼;怀揣诗人梦想,但为了供养孩子在济州岛上卖了一辈子水产品的妈妈爱纯;站在三代女性肩膀上攀登成为创业才俊的女儿梁金明——那条从溪流里升起来的龙。每一位都丰富饱满,编剧和导演有强大的叙事驾驭能力,在讲故事过程中多处使用了插叙、倒叙,常常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令人钦佩。全剧叙事视角切换自如,四位女主人公不仅仅是“他塑”“他叙”,也有主动的自叙、自诉视角。一地鸡毛的生活材料杂而不乱,每份材料之间都环环相扣,兼顾了塑造角色和推进人物行动的双重功能。
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女儿梁金明在拿着妈妈退租铺面凑来的学费去日本留学的飞机上掩面痛哭:“外婆在海里游,妈妈在地上跑,所以我才能在天上飞。”这句简短的内心独白承载了半个世纪几代女性的人生轨迹和使命,代际托举的意味尤为明显。但这并不是《苦》剧所要彰显的第一主题,因为无需太多笔墨,我们都知道这是绝大多数东亚女性刻进骨血里的自我要求。外婆光礼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下海打捞的是爱纯的大学梦、诗人梦,是为了让女儿不像自己一样再做牛马活儿,她此生的愿望就是女儿能够做一份当老师的轻松差事——“我的女儿不能再当海女”。爱纯的大学梦因为青春期的一场私奔彻底泡汤,她从幼时叫卖大白菜都会脸红的文艺少女,到放下骄傲加入海鲜市场成为小商贩。她的愿望是让女儿金明去首尔、考大学,一定离开济州岛,不再靠海看龙王爷的心情吃饭。金明做到了,她替妈妈走出了济州岛,接过了她托付的梦想,这一次没有摔在地上。
但《苦》剧的特别之处,远不止讲述几代女性互搭梯子实现自身超越性的成就这么简单,它的最大价值是在此过程中充分还原和描摹了亲情的多棱镜。被父母高高托举的金明在人生的几次转折中,持续地受困于来自父母之爱的内疚感。她想飞,一面用尽全力踮起脚尖,一面又要时不时低头回看,生怕踩疼父母的肩膀,因为父母疼,她也会疼。家是依靠和港湾,但家也是持续的内疚感的来源。她不能释怀妈妈是因为台风来时照顾骑车摔伤的自己,而让幼年的弟弟无人照料迷路溺亡。她从小的乖巧懂事“只报喜不报忧”,是为了用自己所有的“好”,去填满父母丧子心里的“洞”;她取消婚约放下挚爱,是因为她知道,妈妈用力托举不是为了让她去婆家当女仆围着灶台转,让妈妈不快乐的姻缘也不会让她快乐;经济危机袭来,她放下尊严四处借钱,只为保住家里投资抵押的公寓……面对如上“长女的负担”,创作者没有粉饰金明的真实感受,都予以真实的发泄表达,埋怨和不甘有时看起来虽然像是无理或中伤,但真实可以抵挡虚伪的“心甘情愿”,时间会模糊亲情里的怨恨,成为可以软化人心的爱。全剧在展示善意,但不推崇牺牲,不让人走向圣人。
妈妈爱纯的诗人梦贯穿了全剧。青年时期她写懵懂爱情,中年时期她写生活磨砺,晚年时期她写与罹患癌症的挚爱丈夫告别,她终于成了一个诗人——是在生活的褶皱里用力写诗。被宠爱一生的她写诗给将逝的丈夫:“我会好好活下去,即使白昼、明月依旧。我最亲爱的,敬你所经历的一切,辛苦了。”《苦》剧用绚烂的、鸡飞狗跳的,又或者布满灾难和伤痛的生活碎片,拼出了一首最简洁的诗:好好活着,就是最美的诗。大道至简,直抵人心。
(作者系青年艺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