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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纪清远
作为一种古老的文学体裁,中国神话是早期华夏儿女通过超现实的方式,对自然和人本身做出的具有意味的创造,反映了他们的淳朴思想和对自然现象及社会生活的原始幻想。《洛神赋图》是东晋画家顾恺之以建安文学代表人物曹植的《洛神赋》为原型,创作的爱情主题的绘画。在《洛神赋》这篇骈文中,曹植以华丽的辞采、细致的描述、丰富的想象,虚构了自己在洛水之滨与洛神邂逅,彼此生发爱恋和倾慕,但因“人神道殊”,爱而不得的悲伤故事;洛神“若往若还”,曹植“足往神留”,失落、惆怅跃然纸上。而顾恺之以绘画的形式,充分发挥“人神一体”的想象,含蓄表达《洛神赋》字里行间流淌的精神向往,由此成就了中国美术史上第一幅以文学作品为创作依据的绘画作品。
宋人摹洛神赋图 辽宁省博物馆藏
《洛神赋图》中洛神乘云车的场景
一
顾恺之(348-409),字长康,晋陵无锡人,出身于士族家庭,晚年曾任散骑常侍。他多才多艺,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美誉,形容会稽山水的名句“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流传至今,广为传诵。在绘画方面,顾恺之技艺超群,乃东晋时期具有转型意义的重要画家,所著《论画》见解深刻且独到,《画云台山记》是最早的山水画文献,“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置陈布势”等观点影响甚巨。
传统中国画中,横幅长卷构图较为常见,特别是人物画,会分成若干部分来表现故事情节。《洛神赋图》大致分为三个部分,从右至左,第一部分描绘曹植在侍从的簇拥下由洛阳返回封地,途经洛水之滨,因“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日头西下,车马困乏,便在生长着杜蘅的岸边停车,在繁茂的草地里喂马,自己于阳林间安闲漫步,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他从对现实的描绘层层推进,由此开启浪漫主义的想象:“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俯身什么也没看到,抬头却发现异常的景观。只见一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畔。曹植拉着车夫的手问:“你看见那个人了吗?何人竟如此艳丽!”车夫答道,听说河洛之神名叫宓妃,您看见的,莫非就是她?曹植被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形影深深吸引。
在第一部分,顾恺之利用客观现实与主观想象相结合的手法,揭示了画中人物与山川景物的奇妙关系。东晋时期,山水画尚处于萌芽阶段,正如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对魏晋山水画的评论:“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线条僵硬不说,还把握不好山水、人物的比例关系。《洛神赋图》的山水构图较为散乱,山石树木的画法并无成熟的符号化处理,却因此打破了时空界限,增添了梦一般的离奇。
此外,顾恺之将“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中渲染的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的状态,以超现实的方式,让几位洛神在不同的位置以不同的角度一齐现身,时而在山间,时而在空中,时而在河滩……从而打开自由想象的空间。曹植向车夫滔滔不绝地描述洛神的容仪、装束,可见对她的迷恋,后来又“托微波而通辞”“解玉佩以要之”;洛神“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展现出“若往若还”的矛盾心理。顾恺之均依照原文精心描绘,曹植与洛神的相见、相爱,占据了一多半的画幅。
《洛神赋图》的第二部分,描绘了曹植与洛神不得不含泪离别的景象,带有更强烈的神话气氛。顾恺之着重刻画洛神离去的宏大场面,“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六龙齐头并进,驾驶云车从容前行;鲸鲵腾跃在车驾两旁,水禽绕翔着护卫。曹植目送洛神渐渐远去,一方面悔“相见晚矣”,一方面恨“人神道殊”,终究不能在一起,内心生出无限怅惘。此时,洛神也止不住地回首陈情,言语中同样流露着难舍难分的心绪。
《洛神赋图》的第三部分,形象地表达了曹植对洛神的留恋。洛神语毕,忽不知去处,曹植为众灵的消失深感惆怅,“悼良会之永绝兮”——哀念欢乐的相会就此永绝。洛神离开后,他乘轻舟逆流而上,欲追赶云车,渴望再次相见,但人神两隔,终究无果;思念之情绵绵不绝,以致夜不能寐,身上沾满浓霜。及至天明,他只好驱车回返,却“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二
《洛神赋》中的洛神到底指谁?从古至今众说纷纭。比较现实的说法是,《三国志·魏书·后妃传》记载,建安九年(204),曹操率军攻下邺城,甄氏因姿貌绝伦,被曹丕所纳。甄氏原为袁绍次子袁熙之妻。
曹操死后,曹丕继位,延康元年(220)废汉称帝,甄氏被封为妃,生下一子曹叡。后来甄氏因色衰失宠,以致惨死,曹植每每想起,内心苦痛无比。当年,父兄忙于征战,曹植年岁尚小,与嫂子朝夕相处,进而萌生出一段情意。返回封地时,夜宿舟中,他梦见甄氏凌波御风而来,从梦中惊醒,不禁文思激荡,写下一篇《感甄赋》。曹叡继位后,为避母名讳,遂更名为《洛神赋》。许多人被曹植与甄氏的悲剧打动,据此认为洛神的原型是甄氏。
也有人认为《感甄赋》的“甄”为误传,应是鄄(音同眷)城的“鄄”——曹植在写这篇赋的前一年,任鄄城王。此说法很难成立,因为无论在哪儿,这篇赋说的都是感念女神,与鄄城无关。不管“洛神”的原型是谁,《洛神赋》无疑为曹植真实情感的寄托,是一篇将现实情感与浪漫想象完美结合的佳作。
三
自汉代以后,神就与远古图腾崇拜或饕餮的粗犷感、恐怖感有了明显分异,特别是在绘画作品中,鲜见威严的样式,更多是与现实中的人的结合体;作为对人性的延伸,多彰显乐观、积极的一面。毕竟文学、绘画致力于塑造人间的美好理想,神话概莫能外,寄托着人们对假恶丑的厌弃和对真善美的追求。
至于神话艺术形象的塑造,往往采用理想化的、夸张的手法,多以人神合体、人兽合体的形式来表现。无论是神的人化还是人的神化,其结果,终究归于人本身。顾恺之在创作《洛神赋图》时,准确把握了“人神相爱”的主题,从艺术形象的塑造到周边环境的处理,不只画人物,而是情景交融,用超现实的方式述说现实故事、表达人间真情,为形式表现留足余地,诚如李泽厚先生所言:“艺术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和神、人与兽同台演出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魄地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
需要注意的是,《洛神赋图》为文学作品基础上的“再创作”,在立意、构思、构图、塑造人物等方面,要达到与文学作品异曲同工之效。立足现实,又不拘泥于现实;超脱现实,又不与现实相脱离,顾恺之在若即若离、似与不似之间,完成了从文学语言到绘画语言的转换。所画故事情节与人物神态关联紧密,人物表情生动,眼眸没有多余的勾染,落笔精准,有“传神动人”之效——不妨仔细观察一下曹植与洛神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对方;如果人物的动态所向不能与目光对应起来,顾恺之认为是“大失”,他围绕这一观点提出了“以形写神”论。以工笔重彩技法绘于绢本之上,高古游丝描洒脱流畅,景物画法稚拙古朴,设色艳丽而不媚俗,与《洛神赋》绚丽的文采和宏伟的构架和谐统一。基于长卷构图,《洛神赋图》以情节布局,分合相宜,取舍得当,采用散点透视,疏密关系、虚实关系均稳妥处理。
总而言之,顾恺之用画笔强化了追求理想爱情的陈述,充分调动想象力和创造力,带领今人穿越时空,得遇曹植与洛神,在神秘的洛水之滨同怅惘、共慨叹。(纪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