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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长宇 汪子钧
当历史的长河奔涌至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坐标,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再次被银幕上的烽火点燃。从《地道战》的乡土智慧到《八佰》的血色浪漫,从《红高粱》的野性抗争到《金陵十三钗》的悲怆救赎,抗战题材电影如同棱镜般折射出民族精神的光谱——它们既是战争创伤的视觉铭刻,更承载着新中国不同时期对战争本质的认知演进。光影流转间,这些作品已突破单纯的历史复现,通过“智者抗争-勇武之魂-人性凝视”三个维度的叙事嬗变,构筑起中华民族自我叩问的精神史诗,在硝烟与镜头的交响中,持续破译着文明存续的密码。
智者抗争:民族智慧的影像表征
抗战题材电影对民族智慧的影像书写,始终在历史纵深与美学建构的交织中铺展开来。在革命话语主导的创作初期,《地道战》《地雷战》等以充满民间智慧的游击战术,建构了一种“反殖民的视觉政治学”(《电影理论与批评》戴锦华)。《地道战》将传统建筑智慧转化为立体防御体系,《地雷战》用“头发丝雷”将生活工具变为杀敌武器,这些影像不仅是对战术图谱的具象呈现,更是对东方智慧的礼赞。1957年,电影《铁道游击队》以“钢轨上的舞蹈”创造了独特的“游击美学”。影片以火车厢内的近身搏斗与铁道线上的机动转移,解构了传统战争美学的空间逻辑。正如王一川指出的,游击队员在疾驰列车上腾挪跳跃,既是对机械化战争的戏谑,也是对民族智慧的创造性转化。而《小兵张嘎》中,嘎子用芦苇秆呼吸潜伏、用西瓜砸汉奸等充满童趣的桥段,巧妙将中国人民的机敏与坚韧熔铸为独特的抗争诗学。
改革开放后,民族智慧的影像表达开始从微观向宏观战略维度升维。1986年的《血战台儿庄》突破简单化的智斗模式,从广度和深度展现了中国军人的谋略智慧。影片中池峰城将军“以空间换时间”的战术抉择,不仅是《孙子兵法》中“避实击虚”思想的现代转化,更是将战争美学上升到哲学维度。此外,影片还通过航拍镜头展现战场全貌,硝烟弥漫的城池与蜿蜒的运河形成强烈视觉对比,暗示战略纵深与民族存亡的辩证关系。这种从微观战法到宏观韬略的认知跃迁,标志着抗战叙事格局的史诗性拓展。
进入新世纪,电影《风声》将智慧中的心性对抗推向极致。密码战、心理战、情报战构成的多维对弈,在封闭空间中演绎出惊心动魄的脑力角逐。正如孟繁华所说的,影片中顾晓梦旗袍上的密码刺绣,不仅体现了“知识分子的符号抵抗”,更暗喻着文化主体性的重构。影片《集结号》通过冷色调画面与密集枪声的声画对位,将谷子地的牺牲抉择转化为生存伦理的终极叩问,使智慧叙事突破战争范畴,触及文明基因的深层密码。
及至《八佰》与《悬崖之上》,民族智慧已升华为精神图腾。《八佰》中,苏州河两岸的镜像结构——租界的霓虹灯与四行仓库的硝烟,构成文明与野蛮的对峙。士兵们用身体护旗的场景,将战术智慧升华为精神图腾。电影《悬崖之上》通过雪原谍战的紧凑叙事,展现地下工作者“以假乱真”的谋略布局,冰天雪地中的追踪与反追踪,既是对智力的博弈,也是对信仰的淬炼。
勇武之魂:英雄主义的当代重构
抗战题材电影对英雄主义的影像重构,始终在崇高美学与人性真实的张力中寻找平衡。在早期作品中,英雄主义呈现出个体化的崇高美学。《狼牙山五壮士》的纵身一跃,以身体语言的极致化完成了英雄主义的视觉铭刻。陈晓明在《中国当代文学主潮》中指出,《狼牙山五壮士》通过“垂直坠落”的意象,实现了“崇高的符号化”的影像修辞,通过身体语言的极致化完成民族气节的图腾铸造。《地道战》通过运动镜头展现民兵的矫健身姿,把战斗过程升华为力与美的交响。这种符号化叙事与新中国初期的国家认同形成深层共振。
20世纪80年代,革命英雄的书写更加注重人情味。《一个和八个》采用“去神圣化”手法,颠覆革命历史题材中人物“高大全”的塑造。影片中罪犯与军人的身份倒置、粗粝的影像质感与扭曲的人物造型,将英雄人物拉回具有烟火气息的真实社会。戴锦华认为,这种新型革命美学是对特殊历史时期人性异化的深刻反思。《红高粱》进一步渲染了人物的个性色彩。余占鳌的野性、九儿的泼辣、罗汉的沉默,共同谱写了一曲血色浪漫的赞歌。高粱地野合、祭酒仪式等,将个体生命力升华为民族精神的隐喻,与当时文化界的“寻根思潮”遥相呼应。
进入21世纪,英雄主义叙事在解构与重构中走向多元。《南京!南京!》通过日本士兵角川的精神崩溃与自杀行为,以侵略者视角撕碎军国主义的神圣面纱。《八佰》通过苏州河两岸的对比美学,重构英雄主义的当代形态。护旗场景中士兵用血肉之躯筑成的人体旗杆,既是对传统英雄符号的继承,也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重新确认。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女性英雄形象的崛起拓展了勇武精神的内涵。《金陵十三钗》中,妓女们以“赴死艳妆”完成身份救赎,导演张艺谋用彩色玻璃的光影变幻,将她们的牺牲仪式升华为“卑贱者的崇高”。在炮火硝烟中,以女子之柔反衬出英雄之气,赞扬了“风尘玫瑰”的家国情怀。
人性凝视:战争伦理的多维审视
抗战题材电影对战争伦理的审视,始终在人性深渊与文明烛照的撕扯间探寻平衡。《鬼子来了》以荒诞笔触刺破战争语境中的人性伪装。挂甲台村民与日本俘虏的微妙互动,暴露出生存本能与道德伦理的永恒冲突,将“国民性中的生存智慧与道德困境”熔铸为当代寓言。马大三头颅滚落时绽放的笑容,是对麻木灵魂的终极讽刺;黑白影像中迸出的血色,成为人性异化的残酷注脚。这种解构性叙事颠覆了传统的善恶二分法,展现出深沉、凝重的人性反思,延续着鲁迅式国民性批判的冷峻锋芒。
《金陵十三钗》中的教堂空间,成为解构人性的实验室。妓女与学生身份的反转,暴力威胁下的自我救赎,于彩色玻璃折射的光影中演绎出灵魂的升维。玉墨“我们替她们去,因为我们是女人”的独白,揭示了性别身份在战争中的双重困境。她们既是被践踏的对象,也是奋起反抗的主体。这种人性书写超越了简单的同情叙事,触及文化基因中的生命哲学。
《南京!南京!》的“凝视美学”开创了新的叙事范式。日本兵角川的视角转换打破了单一的受害叙事,江一燕饰演的妓女小江举手瞬间的迟疑,暴露出求生本能与尊严维护的艰难抉择。导演陆川通过大量面部特写与长镜头,迫使观众直面人性的深渊。用纪录片式的冷峻镜头,将南京城变成解剖人性的手术台。这种叙事方式在《一九四二》中得以延续,灾民易子而食的惨剧与官僚的饕餮盛宴并置,构成文明崩坏的病理标本。
《悬崖之上》与《长津湖》则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微光。前者通过特工夫妇雪原诀别的场景,展现信仰对人性脆弱的超越。后者借冰雕连的悲壮凝固,将集体主义精神转化为美学震撼。这些影片不再满足于揭露黑暗,而是试图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人性的尊严。更具突破性的是《何去何从》的跨文化凝视,影片从一名普通日本士兵的视角展开故事,日本士兵石桥在侵华战争中身负重伤,有幸被一名中国村妇所救,中国人民的善良、质朴深深感动了他。在日本军队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他看见了法西斯的残忍和无情。石桥最终选择自杀,这不仅是无力改变现状的无奈和自责,更是对扭曲人性的救赎和反抗。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抗战战争电影多元视角的开拓,恰与全球战争电影形成对话。欧美的《拯救大兵瑞恩》强调个体拯救叙事,中国抗战题材则更强调集体记忆的建构;日本的《萤火虫之墓》渲染悲情,中国叙事则注重正义伸张。这种差异化背后是文化主体性的自觉。当教堂彩窗的光晕映照妓女的赴死艳妆,当冰原上的信仰微光刺破历史阴霾,中国抗战电影已超越简单的善恶二分,在人性的凝视中,淬炼出属于东方文明的战争伦理密码。
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回望,中国抗战题材电影创作的三重叙事实现了中华民族的自我叩问。从民族智慧到人性探索,这些影像记忆不断重构着我们对战争本质的认知。当《八佰》中白马三次穿越废墟,这个超现实意象正暗示着:反侵略的战争或许永远不会终结,它将继续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叠处,为民族独立叩响警钟。这些跳动的光影不仅是往事的回响,更是通向未来的精神密码。在代际传承中,持续铸造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纪念碑上,最珍贵的遗产并非铁血铸就的疆域版图,而是深植于文化基因中的创伤记忆与和平执念——那是用光影浇筑的精神长城,在历史与未来的对话中永续生长。
(作者刘长宇系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汪子钧系四川文理学院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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