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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津市科普作家协会理事 刘健
2025年暮春,漫威电影宇宙(MCU)第五阶段的收官之作《雷霆特攻队*》先于北美市场两日登陆中国院线,意图抢占“五一”档期的先机。然而,这部由MCU中二、三线角色领衔的影片,在中国市场的票房与口碑均未激起预期中的涟漪,似乎再次印证了自《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之后,MCU票仓影响力渐趋式微的现实。
《雷霆特攻队*》海报
值得注意的是,自罗伯特·艾格于2020年重掌迪士尼帅印以来,他与MCU的缔造者凯文·费奇便致力于对这一一度辉煌的电影宇宙进行路径修正。历经两年多的战略调整,《雷霆特攻队*》的诞生,本身即是一次颇具实验意味的转向——将影片制作全权委托给凭借《瞬息全宇宙》《美国内战》等作品在好莱坞声名鹊起的独立制片公司A24。这一决策,使得《雷霆特攻队*》从孕育之初便浸染了浓郁的A24基因:主演弗洛伦斯·皮尤(叶莲娜的饰演者)与A24的合作渊源深厚(如《仲夏夜惊魂》)、美术指导克里斯蒂娜·欧内斯特(《遗传厄运》)的阴郁美学、实验电子乐队Son Lux的迷离配乐,以及刻意强化的低饱和度色调与心理惊悚氛围的镜头语言,无不彰显着一种“去漫威化”的创作自觉。影片开场,叶莲娜于吉隆坡摩天楼顶的纵身一跃,实拍镜头捕捉其从200米高空坠落的瞬间,玻璃幕墙与都市霓虹交织成流动的光影,几乎便是对传统超级英雄片视觉奇观的一次反叛,其“反英雄”的美学取向在大银幕上得以极致展现。
叙事层面,《雷霆特攻队*》大胆地将镜头聚焦于角色的内在世界与心理创伤:叶莲娜因“黑寡妇”娜塔莎之死而郁结,鲍勃·雷诺兹(哨兵)因童年阴影导致人格分裂,“冬兵”巴基则在国会议员的新身份中迷失。这些在MCU既往作品中罕有触及的议题,试图为超级英雄叙事注入更深沉的人性维度。特别是哨兵黑化后,将人类异化为阴影的设定,通过黑色流体吞噬都市的视觉奇观,将存在主义式的焦虑具象化。这种对心理压迫的影像化呈现,与A24出品的《房间》等作品在精神内核上形成了某种互文。
然而,这场由A24主导的风格实验,却始终被多重内在的悖论所撕扯。
其一,是“作者性”与“工业化”的固有冲突。影片中最能体现A24特质的段落——如叶莲娜在“红房子”闪回中直面童年梦魇、哨兵在精神阈限内与虚无缠斗的场景——往往被压缩在叙事高潮的有限时长内,其余大部分篇幅仍需服务于漫威宇宙的宏大叙事与角色铺垫。这种“前80%漫威,后20%A24”的结构性割裂,暴露了独立电影的作者性追求与好莱坞流水线生产模式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
其二,是艺术表达与商业回报的博弈。影片的动作设计明显倾向于写实主义:叶莲娜的近身格斗借鉴了《谍影重重》系列的手持晃动镜头,“冬兵”巴基的追车戏摒弃了MCU常见的慢镜头与CG特效,转而采用更具冲击力的暴力美学。但这种风格上的锐意革新,并未完全转化为市场层面的成功。无论在北美本土还是中国市场,《雷霆特攻队*》的票房表现仅略高于被视为“票房滑铁卢”的《惊奇队长2》。事实证明,多数走进影院的MCU受众,其观影期待仍锚定于视效奇观,而非深沉的艺术探索或风格化的作者表达。
更深层次来看,《雷霆特攻队*》所遭遇的困境,折射出漫威宇宙乃至整个好莱坞超级英雄类型片创作的系统性危机。自《复联4》之后,MCU推出的十余部作品中,仅有《银河护卫队3》等少数作品实现了口碑与票房的双赢,多数则深陷“公式化”“同质化”的批评旋涡。这种创作上的疲态在《雷霆特攻队*》中亦未能幸免:反派角色的“话疗式洗白”(如哨兵的最终救赎),以及团队“磨合-分裂-重聚”的叙事套路,依旧在亦步亦趋地复刻早期《复仇者联盟》的经典模板。A24的风格植入虽带来了一抹亮色,却难以掩盖其内核的空洞与创意的匮乏。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观众期待的代际断层。相关数据显示,《雷霆特攻队*》的观众画像中,35岁以上群体占比高达62%,而逐渐成为观影主力的“Z世代”(00后)观众,则更倾向于《蜘蛛侠:纵横宇宙》这类在视觉风格与叙事手法上更具颠覆性的作品。这一现象揭示了漫威面临的核心矛盾:当伴随MCU成长起来的千禧一代观众逐渐对传统的超级英雄叙事产生审美疲劳时,片方仍在路径依赖般地诉诸情怀消费,而非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内容创新与类型突破。A24的加盟固然能吸引一部分对独立电影抱有热情的观众,但对于扭转这一趋势而言,显然是杯水车薪。
由此观之,《雷霆特攻队*》的尝试,更像是一次漫威在类型创新瓶颈期进行的“风险对冲”。这种“外包作者性”的策略,短期内或能通过引入异质文化元素提升影片的口碑(如其在烂番茄网站获得88%的新鲜度),但终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其结构性的沉疴。A24的风格实验,如同为一具行将僵化的躯体精心修饰妆容,虽能短暂掩盖其腐朽的气息,却无法赋予其真正的生命力。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雷霆特攻队*》上映期间,美国政坛突如其来的贸易保护主义论调——对海外制作并进入美国的电影征收高额关税——虽看似无稽,却也间接揭示了好莱坞电影产业深层肌理的病灶:在金融资本的优先逻辑下,电影产业日益凸显的空心化趋势。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引入电脑特效的技术革命以来,商业电影的制作成本急剧攀升,融资压力成为悬在各大制片厂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华尔街的金融精英大举进入好莱坞,职业制片人的角色日益金融化。其结果是,电影制作越来越以追求短期商业利益为导向,内容创作的核心价值被边缘化,叙事模板的套用与IP的过度消耗成为常态。MCU的崛起,在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电影金融化逻辑的极致体现,漫威影业也长期扮演着迪士尼“现金奶牛”的角色,为其在资本市场的纵横捭阖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弹药”。
然而,这种高度依赖资本运作、透支创作活力的模式,终将遭遇反噬。截至《雷霆特攻队*》,MCU已引入超过70个主要角色,导致几乎每部新作都需承担繁重的世界观铺垫任务。这种“宇宙优先于故事”的创作逻辑,使得《雷霆特攻队*》不得不在有限的片长内,硬塞入哨兵的起源故事、瓦伦蒂娜的幕后阴谋、叶莲娜的个人成长等多条叙事支线,最终导致情节芜杂,叙事过载。
与此同时,为了压缩成本、规避税收,好莱坞一线制片公司近年来愈发依赖将拍摄与制作环节外包给成本相对低廉的海外团队。数据显示,2025年第一季度,好莱坞大本营洛杉矶地区的电影拍摄天数同比锐减22%,全美影视制作总量自2022年以来已下降26%,而澳大利亚等国家和地区的影视制作量则不降反升。尽管加州政府试图通过提高娱乐产业税收激励来挽救颓势,但此举亦面临着政治阻力。这一系列现象,折射出好莱坞在产业结构调整与利益协调机制上的深层矛盾,其原有的产业生态系统在应对全球化挑战时已显得力不从心。
在这种产业空心化的大背景下,好莱坞固有的金字塔式产业结构正面临解构的风险。底层的大量中小成本制作公司因资金匮乏而生存维艰,人才流失严重;中层的独立电影公司在夹缝中求生,不得不投入巨额公关费用以期在各大电影节奖项中博取曝光,换取更好的发行和融资机会;顶层的大型影视集团则愈发依赖少数头部IP和商业巨制,对题材与风格的多元化探索日趋保守。这种产业结构的失衡,正侵蚀着好莱坞电影工业的根基,使其在面对市场变化和观众日益分化的审美需求时,显得步履蹒跚。
《雷霆特攻队*》片尾,主角们望着萧索的城市天际线,叶莲娜吐露心声:“我们不是英雄,只是幸存者。”这句台词,或许正是漫威乃至整个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当下困境的绝佳隐喻——当昔日耀眼的光环逐渐褪色,在类型叙事的废墟中,疲惫的创作者与日渐麻木的观众,共同寻找着那微茫的生机。
而这一幕,也清晰地昭示了为何A24式的“独立电影美学”难以成为漫威宇宙的救赎之道。其根本症结,在于好莱坞电影产业过度金融化所导致的创作活力衰减、产业结构畸形以及随之而来的系统性危机。对于正处在高速发展关键期的中国电影产业而言,好莱坞的这段“弯路”无疑提供了深刻的镜鉴:唯有坚持以内容创作为核心,警惕资本的过度逐利,构建健康可持续的产业生态,方能真正走出一条符合自身文化特质与市场规律的发展道路,在全球电影的未来版图中占据应有的一席之地。(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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