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作者:宋宝珍
《李迩王》是江西省景德镇市乐平市赣剧团演出的赣剧,它对莎士比亚经典悲剧进行了成功改编,在保留原著精神内核和叙事框架的基础上,删繁就简、推陈出新,实现了本土化艺术转换,形成了故事中国化、叙事本土化、形式戏曲化、人物民族化、唱腔赣剧化的美学特点。
经典改编的深远意义
作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的典范作家,莎士比亚剧作的经典性毋庸置疑,至今上演于世界各地且久演不息。歌德对莎士比亚的赞美众所周知,称其为“最伟大的戏剧天才”“艺术舞台上美丽的百像镜”,认为其作品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深刻。《李尔王》里暴风雨中的独白被视作对人性困境的深刻隐喻。美国作家哈罗德·布鲁姆甚至认为,“如果一个人只能拥有一本书并必须离开地球,显然这本书只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
然而,同为伟大作家,托尔斯泰对《李尔王》的看法却与歌德大相径庭,在他1906年发表的《论莎士比亚和戏剧》中,认为《李尔王》的艺术性和道德性存在严重缺陷,其情节荒谬、逻辑混乱,人物塑造是失败的,语言和行动缺乏真实性。此外还指责了此剧道德与宗教的缺失,尤其反感《李尔王》的悲剧结局。
赣剧《李迩王》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看,经典剧作是人类优秀文化的重要资源,其当代改编有助于普及经典,激活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将新时代的理念、态度和思考融入改编、创新之中,是文化创新的重要途径和手段。此外,莎剧改编的成功,可为赣剧走出江西、走向世界提供助力。
改编的本土化与创新性
赣剧《李迩王》的改编,遵循了中华审美理想和艺术传统。剧中故事的发生地变成了西唐与西凉,原剧的李尔王变成了李迩王,一字之差,用心极深。闻名遐迩之“迩”,暗指它不是古老的故事,老王的灵魂或许从未走远。生与死、权力更替是人类不可抗拒的规律;喜欢夸赞、害怕直谏也是人性的普遍性弱点。剧中的三位公主本土化为紫藤、罂粟、雪莲。反派人物艾德梦企图夺得玉玺,占据王位,可惜贪欲让他陷入噩梦,直至毁灭。
赣剧《李迩王》尊重原著,保留了叙事主干、精粹成分和悲剧氛围。原剧情节复杂、线索繁多,英国国家戏剧院的演出接近4小时,这显然不合中国观众的欣赏习惯。赣剧《李迩王》对原著故事情节进行了大胆的删削和简化,保留了核心冲突和情节走向,使故事更集中、更典型、更紧凑。赣剧删除了亲情背叛之中的第三条线,葛罗斯特伯爵与私生子爱德蒙、嫡子爱德伽的血亲杀戮的残酷性,而将叙事重心移到艾德梦一人身上。改编后的剧本以李迩王的权力分配、家庭纷争以及最终的一败涂地为主线,穿插叙述了坏人艾德梦阴狠、狡诈的篡位行动。改编后还增强了李迩王小女儿雪莲的人文思想和家国之忧,她担心裂土分疆引发贪欲,带来战火。原剧里未曾坐实的情节,如三女儿为何独自带兵出战?其夫身在何处?改编后也将情节捋顺了,原来其夫正镇守边关。
此次改编强化了本土戏曲的叙事功能和事理人情,使演出更具情感层次和伦理深度。剧中强调了家庭伦理和社会道德的重要性,符合中国传统伦理观念中对“忠孝节义”的重视。该剧遵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普遍伦理,大公主和二公主被赋予了中国传统戏曲中反派人物的典型特征,她们口蜜腹剑、贪婪凶暴,对于父亲只有欺骗,对淫邪的艾德梦表现出强烈的情欲,却被这个家伙算计,让其独霸玉玺,篡位称王,最后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迩王身上凸显了人生的悲剧性与人性的复杂性。他是该剧的核心人物,曾是威风八面的君王,也曾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最终孤苦无依、衰朽癫狂。改编后的《李迩王》在人物塑造上更贴近中国传统戏曲中的人物形象,李迩王的处境与悲情同中国老龄化问题形成对话契机。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李迩王的悲剧很容易引发中国观众对老境堪忧问题的关注与反思。乐平市赣剧团每年在基层演出600多场,这样的戏能让基层百姓看得过瘾,同怀共情。
悲剧与哲思交织
李迩的悲剧涉及人性、权力、社会结构与人生哲学的多重困境。李迩的悲剧首先是权力秩序的自我消解。李迩分权让位的行为并非单纯昏聩,而是暴露了君主制权力传承的致命缺陷。李迩将国土作为爱的测试品,实则是将政治契约异化为情感交易,这种将国家命运系于个人情绪的行为,彻底解构了王权的神圣。当国土被拆分时,统治秩序的稳定性也随之瓦解。其次,李迩的悲剧显现出人的感官认知的欺骗性。李迩轻信表演式孝顺,陷入两个阴险女儿的修辞陷阱。直到他被逐出门,流浪荒野,在暴风雨中才看清了人性的本质,原来,血缘的纽带、亲情的维系,在权力与欲望面前如此脆弱。他在暴风雨中咆哮,神思恍惚中开启了法庭模式:审判凶恶的大女儿、惩治阴险的二女儿,他也审判自己,正因为一意孤行才自蹈死地。李迩如同王佐断臂,明白了事理,却回不到过去。有人说,其悲剧在于让渡了权力,然而谁又能长生不老、抓住权柄不放呢?芳林新叶催陈叶,没人能战胜自然规律,这是不可避免的李迩悲剧。
小女儿雪莲是善良与坚韧的化身,即使被父亲误解和驱逐,依然守护亲情。在人物塑造上,雪莲的形象被赋予了中国传统美德,她成为剧中正义的象征,也是无辜被毁的典型,雪莲之死彻底颠覆了救赎的可能。
作为忠义之臣的蒯将军、老丞相,作为仁义之仆的弄臣小傻瓜,大女婿的文弱、二女婿的凶蛮,哪怕戏份不多,却各人各面,让人印象深刻。
赣剧《李迩王》继承了原著的悲剧精神,通过人物的悲惨命运和激烈的戏剧冲突,展现了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
传统戏曲的现代表达
赣剧《李迩王》的唱腔以赣剧传统的饶河调为主,保留了其悠长雄浑的特点。同时,该剧在音乐设计上进行了创新,引入了部分西洋乐器,使音乐更具层次感和表现力。这种音乐设计不仅增强了戏剧的感染力,也体现了赣剧的创新精神。
此剧以中国传统戏曲的叙事节奏和表现形式,如唱段、念白和武打推动剧情发展。例如,在李迩王被逐,流浪荒郊之时,他的“悔不该”唱段中,以大段唱词抒发其悔恨交加的情绪,这种叙事方式既保留了原著的悲剧色彩,又突出了赣剧演员的演唱优势。小女儿与艾德梦的征战、西凉王与窃国者的厮杀,皆用武打场面加以表现,强化了戏曲的技艺性表演和观赏性美感。
该剧保留了一个好故事、创作了一个新模式,结构完整、情节紧凑、节奏感强、有吸引力,是中国观众喜闻乐见的好戏曲。戏一开场弄臣喊着“掌灯”,闭幕之前又喊着“熄灯”,从情节设计上做到首尾呼应、一线贯穿。掌灯、熄灯之间,世界已发生改变,令人唏嘘感叹。
此剧的舞美设计坚持了中国戏曲的一桌二椅式的表现性、写意性特点,没有叠床架屋式的表现王室的气派雍容。剧中人物的服装具有中国传统的特点,头饰齐全、装扮鲜艳。
综上所述,赣剧《李迩王》在叙事框架、人物塑造和戏曲美学特征上都进行了成功的本土化创新,既保留了莎士比亚原著的精神内核,又充分展现了赣剧的艺术魅力。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名誉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