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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从彦
E.B.怀特曾说:“我每天早上起床,都会被改良世界的欲望和享受世界的欲望搞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当代人的生存悖论:我们既渴望参与时代的宏大叙事——城市化、数字化、全球化,又试图在千篇一律的日常中寻找个体的诗意。李昊的《小地方》正是一部试图调和这一矛盾的作品。他以城市规划师和漫游者的双重身份,穿梭于钢筋水泥的森林与烟火气的街巷之间,一方面无情且真实地揭露现代化进程中“千城一面”的荒诞,另一方面又以近乎人类学家和散文家的细腻笔触,挖掘被主流叙事遮蔽的“小地方”的价值。
“曾经无比坚固的东西烟消云散了,而另一些东西又变得更加坚不可摧。时间悬置,并缓缓下沉。”“大处高处远处有道,而小处低处近处更加有道。愈往下沉,愈能在看似乏味庸常的表面之下,发现缤纷多彩的生活细节。”“下沉下去,到小地方去。”书中反复提及的“下沉”概念包含双重探索。在空间维度上,它指向从一线大城市向边缘地带小地方的下沉。在生命经验层面,则是对宏大叙事的自我反思——主动从国家战略、顶层设计、新型城镇化、城乡统筹、产业集群、生态文明、数字化转型等宏观话语中抽离,转而聚焦日常生活的微观图景:菜市场的讨价还价、裁缝店的拉链修补等。这种视角转换,实则是以细碎的日常触碰城市的本质肌理。从这个角度而言,李昊的“小地方”写作本质上是一场对抗现代性异化的精神起义。他以“下沉”为方法论,解构了城市化进程中“向上生长”的单一逻辑,揭示了一种反向生存智慧:真正的自由或许不在追逐高峰的攀爬中,而在俯身触摸土地的谦卑里。的确,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只有放慢脚步,将自己放空,沉下心去,方能走进“小地方”,发现那些被忽略的美好。
“小地方”在书中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地域概念上的:“十八线”小城、基层、乡镇、村庄、原野,在远离舞台中心、聚光灯所不及的地方,“礼失而求诸野”。二是颗粒度上的:都市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细节、平凡的事物、难言的情愫,都隐匿在宏大叙事的背后。在李昊看来,风景隐藏在寻常生活之中。“以旅行者的姿态进行城市漫步,建筑、景观和街道都会变得更具可读性。你可以靠近它们,拥抱它们,开动更多的感官,从那看似死寂麻木的钢筋水泥中感知到温柔。你会发现很多平日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能够对同质化的城市进行重新审视、解构与再造。”这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写的:“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李昊的漫游恰似一场对手纹的考古。他观察到杭州天都城法式庭院与城中村并置的魔幻现实,鹤岗“数字游民”对“成功学”的逃离,以及北京奥林匹克公园的露天迪斯科。这些场景看似魔幻,却构成了城市最真实的肌理。这场关于空间的漫游,李昊从中捕捉到的不仅是物理空间的错位,更是时间维度上城市不规律发展——城市的“未完成性”恰恰是其生命力的证明。
这些“小地方”的悖论性存在,恰揭示了城市化进程的复杂面相。它们既是现代性浪潮遗落的“废墟”,又是新生活方式的试验场。李昊的观察似乎暗含着一种深刻的历史隐喻:正如19世纪的巴黎拱廊街孕育出波德莱尔笔下的现代性体验,天都城的建造也曾肩负孵化未来城市图景的使命。这种对他者的镜像式观照,恰恰构成了理解自身发展轨迹的重要维度。复制是最容易的,也是最难的。容易在可以快速移植现成的空间模版,难在传统城市发展可依赖资本与政策的双重驱动,而这些“边缘地带”的创造性潜能,则需要更复杂的培育机制来激发。
“在梦中的城市里,他正值青春,而到达依西多拉城时他已年老,广场的墙边,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卡尔维诺这段关于城市空间错位的寓言,被李昊反复征引为解构城市时间政治的钥匙。在书中,北京复兴路《阳光灿烂的日子》式怀旧、上海闵行的迟缓与滞后、中原农村葬礼上的传统仪式,共同构成了一幅记忆与遗忘交织的图景。李昊犀利地指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推倒重建”的逻辑,本质上是一种将时间压缩为单一维度的叙事——老城的消逝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更替,更是集体记忆的断裂。而“小地方”的价值,恰恰在于它们作为“时间胶囊”的功能——天都城的煤气罐楼梯间凝固了房地产开发商的狂热,鹤岗的咖啡馆承载着新一代的逃离梦想。这些空间成为抵抗遗忘的堡垒,让过去的欲望得以在当下复活。
海德格尔提出的“诗意地栖居”哲学命题,在《小地方》中被解构为对菜市场、裁缝店、深夜公交车等的凝视。“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都喜欢成为一个小人物,沉浸在那个城市的人海中,漫无边际地漂流。”李昊认为,真正的诗意不在网红打卡点,而在一座城市最真实的烟火气里。他记录与出租车司机的对话、观察房产中介门店的数字、解读街头小广告的经济密码,这些微观叙事构成了简·雅各布斯笔下的“街道的芭蕾”。这种视角颠覆了传统城市规划的造物主心态。当多数规划师沉迷于地标建筑与数据模型时,李昊在不经意间提醒我们:“生活的细节比报告上的数字更真实。”
《小地方》将游记、散文、评论融合,并穿插摄影与诗歌,形成了一种新型的地方志书写方式。那些“染着一头纯绿头发的女生”“打地鼠游戏中从洞里露出头来的鼹鼠般的行人”等意象,重新激活了空间的温度。这种写作实验证明:真正的城市洞察既需要专业分析,更需要感性体察。这正如曼德尔施塔姆所言:“一切久已存在,一切行将重复,只有相认的瞬间才让我们感到甜蜜。”这句话完美概括了《小地方》的核心命题。
面对千城一面的时代困局,李昊以漫游者的本真找到了打破重复的密码——那些“相认的瞬间”。《小地方》最终指向一个存在主义的答案:人生的意义不在远方的星辰大海,而在“孔隙中的旷野”。当李昊在深夜公交车上凝视染绿头发的女生时,他看到的不仅是色彩对灰暗城市的反抗,更是一种存在论的宣言——个体可以通过微观的抵抗,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中凿出一道光。
因此,这本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它对城市化的批判,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生存策略:在宏大与琐碎、改良与享受、记忆与遗忘的撕扯中,我们仍能通过“下沉”与“漫游”,找到属于自己的“小地方”——“宇宙存在于果壳之中,那里有真理、爱和力量的存在”。而发现这个果壳的钥匙,或许就藏在某条无名小巷的裁缝店里。李昊的写作实践本身,便是对这种生存哲学的印证——他用文字在千城一面的荒漠中开辟绿洲,提醒我们: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走遍天涯,而是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在“小地方”去感知世界。(郑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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