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酉生

　　5月17、18两日，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连演两场新编昆曲《世说新语》，这是继2023年“南昆风华”昆曲展演周之后，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再次在北京上演这一系列。虽然校外观众进校观看演出略有不便，但并没有影响这两场演出的上座率，可见《世说新语》在观众中的口碑甚佳。

　　情节简单 情绪丰沛

　　昆曲《世说新语》是基于南朝刘义庆主持编著的志人小说集《世说新语》，结合其他著作而成的系列折子戏。目前已经搬上舞台的戏码共有四个章节单元、共17折，包括此前上演过的“大哉死生”和“谢公故事”，以及此次的“情之所钟”和“翩若惊鸿”。

　　该剧编剧罗周在过往创作中就展示出对折子戏的偏爱，她与江苏省昆剧院合作的《二胥记·哭秦》《六道图》都是折子戏，《诗宴·唐才子传》则由四个折子戏串联而成。她的《星月为灯——我的编剧艺术》一书中，第一篇文章便是《〈缀白裘〉戏曲编剧法研究》（《缀百裘》是清代乾隆年间成书的戏曲剧本选集，收录了大量昆曲和花部剧种的重要折子戏），此外还有对40个昆曲经典折子戏的分析文章，于折子戏研究之用心可见一斑。

　　对现在的编剧来说，只要不把情节搞得过于复杂，就可以在一折中讲述一个完整故事，并让演员充分展示艺术技巧，让观众感受到丰沛的情感，这正契合戏曲情感重于故事的理念。

　　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呈现了三国两晋的士人世界，士人们看似都在放纵，而放纵的背后是残酷的政治斗争。他用几行字甚至仅一行字，就可以完成一则对士人言行的记录，情节简单，情绪张扬，文本形式非常符合折子戏的体裁要求。

　　在“大哉死生”“谢公故事”两个章节的故事中，《访戴》一折，王徽之和苍头间精湛的对手戏，故事传递的悠长意蕴，为观众所乐道。笔者很喜欢《梦鸡》一折，对生命流逝、人生沉浮的述说，随着扮演桓温的演员精致的唱腔，灌入观众心中。此次“情之所钟”和“翩若惊鸿”中的八折故事哪个更打动人心，观者各有各的看法，正可一折折说开去。

　　精神清朗 繁华过眼

　　“情之所钟”四折皆由一事而动一情：《翦羽》中对自由的向往，《舞诀》中迎接死亡的沉痛，《迎妻》中绝不原谅的愤恨，以及《调筝》中由嫌隙生出的愤懑。

　　《翦羽》讲名僧支道林养鹤。友人送了他一对鹤，为防鹤飞去，支道林减掉了鹤的羽毛。某日突然有女子前来求助，说自己被掳为奴，受尽折磨，寻求庇护。到此，观众已不难猜出女子便是鹤的精魂所化。听着女子道出心事，支道林也悟到她就是鹤，决定待鹤羽长成后便给它们自由，自己也要离开都城去自由之地。

　　这段故事中，女子为鹤似是悬念，又不费猜度。唱词中对自由世界的描摹打动人心，但于我更喜欢两位家仆传贵人话、请支道林赴宴谈玄的情节。这个安排自然是要告诉观众，支道林已为世俗名利所困，失去了精神自由。但家仆看到支道林和女子在一起时，不知支道林只是保护女子，流露出无限遐想和八卦心态，更道出了庸俗人格的浊与自由精神的清格格不入。相较鹤的悲哀、支道林困于名利的直白表达，两名仆人的表现揭示出自由并不只有行为的自由，更应当的是内心的自由和清朗。

　　《舞诀》是本场演出中较重要的一折。王濛为寻山水之乐欲为东阳太守，东晋简文帝司马昱不允，王濛忧思成疾，将要离世。一日王濛自觉身体略好，早早登山喝了个酒，拜了个佛，又去娱乐一番，再用独角戏的方式讲述看到一顶漂亮的帽子，怎么讨价还价，怎么白得了帽子。为什么能白得？还不是因为我貌比潘安，被人青睐。这段施夏明演得颇为有趣，极有老戏味道，将昆曲巾生自矜酸腐的气质表现得极到位，从中见出病中作乐的悲凉，让观众随他一起慨叹，如此人才怎落得寿数不长。

　　这时好友刘惔上门，带来王濛终于被委任东阳太守的喜讯。他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王濛精神振奋，甚至于病情的好转大有裨益，谁知王濛闻讯却搁置一旁不谈，一边讲述今天喝酒、拜佛、娱乐的经过，一边回忆当年与好友一同游乐时所见的人物、自己的言行，平生快意都在这短短叙说中。看到此处，如读张岱《陶庵梦忆》，“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拒绝了任命，将朋友推出门，王濛用一舞自悼，为人生写下终章。王濛的人生像多少人一样，苦求而求不得，求得而又成一梦，繁华过眼终成灰土。

　　夫妻反目 君臣生隙

　　《迎妻》讲曹操之子曹昂死于宛城之战，昂母丁氏与曹操反目回了娘家，曹操为迎回丁氏，用了不少手腕，低三下四，甚至要把曹丕过继给丁氏。丁氏表面上和和气气，实则一层层撕开事件的真相——逼曹操亲口承认是因为自己贪恋张绣婶母，导致儿子死亡。

　　稍微熟悉《三国演义》的人先已知道故事情节，但同样会享受这个剥洋葱的过程，既因为曲词的步步紧逼，也因为演员表演的张力。在一遍遍重复真相的过程中又再次造成伤害，夫妻决裂是必然结果。

　　《调筝》讲谢安因淝水之战大胜不见容于晋孝武帝，自请避祸扬州。这段故事是《梦鸡》的前情。孝武帝设宴为谢安送行，话语间百般揶揄，甚至让原为谢安歌姬的张美人当庭歌舞，作为对他的羞辱。陪宴的桓伊看不过去，冒着风险为谢安鸣不平，孝武帝后悔，但和谢安的关系已无法挽回。

　　君臣生隙是一个很传统的戏曲题材，《打金砖》《斩黄袍》都是这类故事。但《调筝》更像一场职场闹剧，皇帝没能留住谢安，桓伊痛快了嘴但什么也没能改变，弄到最后就是两个字——没劲。

　　文人情趣 名篇入戏

　　“翩若惊鸿”四折写了三个女人，或因貌或因才，如惊鸿一现。

　　《见怜》和《烹粥》更像老戏。《烹粥》非常巧妙地以夫妻情感戏，写主角许允经历的一次政治波折。周鑫演出了文人的傲娇胆小，以及与妻子的恩爱、拌嘴等小情趣。这种文人形象又不同于《舞诀》中王濛的顾影自怜，而是一种更夸张、更传统的表演，仿佛就是在演典型的明清传奇。《见怜》写桓温偷偷纳妾，为妻子南康公主不容，要将小妾杀死，郗超、谢安、桓温轮番劝阻，三次都被公主顶回去，双方斗智斗勇斗嘴，趣味盎然。台词中还借用传统笑话，比如周公作诗要求妇人无嫉妒心，周婆作诗一定不这么说。最后男人们下场时念叨着“各自回家领受家法”，更是一个好包袱。

　　熟悉昆曲的观众看到《见怜》不免想到《狮吼记》，同题故事在传统戏曲中不要太多，胜在各自能区分得开，各有各的特点。《见怜》中的三位损友，甚至让人联想到许冠杰、陈百祥这些老港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演出的影视作品，损友们互助互害，最终都成了小丑又大团圆。

　　《结发》讲曹操破邺城，曹丕想将袁绍儿媳甄宓献给曹操，但为甄宓美貌打动，自己将其娶回了家。一些评论说，不理解曹丕和甄宓为什么能那么快建立起情感。传统戏中一见钟情的故事不胜枚举，作剧者笔墨也多不在构建故事合理性上，而更喜欢细腻地描摹男女间的情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对于《结发》大概也可作如是观。

　　本场重头《赋洛》存在同样的问题。已是皇帝的曹丕给曹植送行，特意将皇后甄宓的玉缕金带枕赠给曹植。原来，曹丕听信谗言说甄宓诅咒自己，此时甄宓已被处死，而且死得很惨。曹丕此举显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对曹植与甄宓的感情耿耿于怀。演员吕廷安将一个男人，也是一个皇帝被女人背叛，产生“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的心态表现得相当明确，心理动机充分，使观者不寒而栗。

　　反观曹植，他在得知甄宓死讯后痛苦得几欲投水，在一番心理挣扎后写出了《洛神赋》。但是他和甄宓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这么痛苦？剧中都没有交代，纯靠观众自行设定前提，代入情绪。后人对《洛神赋》的多种解读中，有一种说法是曹植为甄宓而作，这个文学常识一部分观众是有的；三国故事中，邺城破，曹操父子三人都想占有甄宓的故事，很多人也知道。但在一出折子戏中，情节与情感的比重如何搭配为宜，还需要编剧考量，情节过于简化而影响心理动机构建，显然是不合适的。看过《赋洛》，我只想赶紧回家重读《洛神赋》，看看曲词中哪些是将原文化入，至于曹植何以如此，确实没能深度共情。

　　呼应当下 编新如旧

　　对曲牌、韵律的坚持，对传统戏曲语言的使用，包括丑、末行当在韵白、苏白间的切换，都让这些新编的昆曲作品更像是昆曲该有的样子。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昆曲表演艺术家石小梅、著名编剧张弘的指导，施夏明、周鑫等优秀演员对表演的打磨。

　　说《世说新语》像老戏，并非否认这些作品的现代性。如罗兰·巴特所言，“任何故事之所以能打动人，就在于它的效果永远是现实的、当下的。”《世说新语》也是呼应当下的，创作者有这个时代的人才有的思考，观众才能从一千多年前的故事中找到共鸣。

　　对于新编作品，最高期许是反映当下再超越当下、进入历史，让后来者依旧能演，依旧想看，如同我们还在看《西厢记》《牡丹亭》一般。我们对优秀的新编作品或可报以更高期许——在一遍遍演出中打磨精进，可以成为未来观众眼中的老戏，能从中有所体悟。（辛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