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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莉芯
展览:陈可:无名包豪斯
展期:2025.5.17-9.7
地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当一位艺术家频繁提及一件往事时,这大概率与其艺术追求有关。比如说到中国画,人们经常会提到宋代的花鸟作品,那是因为他们喜欢宋代画家深入自然、格物致知的态度。正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陈可:无名包豪斯”展,从题目我们就能看到包豪斯(20世纪初德国艺术设计学校及其学派)三个字和艺术家陈可之间的紧密关系。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通过包豪斯现象透露出来的女性的坚韧、创造力和影响世界的能力——事实上,没有任何事件能像那些无名的包豪斯女性艺术家那样,如此生动地体现经纬之间给陈可带来的通感。
陈可 《睡梦中的安妮》 2024 布面油彩 133×113.5cm 图片由艺术家和星空间提供
绘画与文学的通感
“经纬”一词源于纺织技艺——纵向为经线,横向为纬线。即使在科技高度发展的今天,织布的基本原理也未曾改变。我们总是需要一步步地完成面料的编织,否则就会出现漏洞。通感这一概念则来自著名学者钱锺书在《七缀集》一书中的《通感》一文。它是中国诗文的一种描写手法,钱先生将它描述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他举了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我们说‘光亮’,也说‘响亮’……是把形容光辉的‘亮’字转移到声响上去。”简单翻译一下,那就是你可以感受到声音仿佛有了太阳般的形象。另一个更具想象力的例子是:“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这句话出自当代女作家李娟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中的《我的无知和无能》一文。
在这次展览中,源自文学的“通感”尤为显著,这种文学与绘画互文的理念堪称经典。有一幅受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著作《到灯塔去》启发的作品:《伍尔芙与灯塔之灯塔》,该作品完成于2015年。2024年,陈可又完成了另一幅具有灯塔般象征意义的作品《日夜不停的织布工厂 No.1》。这幅好像刚从画架上取下来的作品,就像不久才从织布机上织出的布料一般。将两幅作品并置展出,让我们得以窥见近十年来陈可的内心变化。
在《伍尔芙与灯塔之灯塔》这幅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由布满云朵的天空、平静的海面和一束光线构成的立体夜空,地平线将画面一分为二,墨绿色的海水和灰蓝色调的天空营造出一种遥远而无垠的神秘感,它描绘的是人们在岸边遥望灯塔时的景象。作品标题中的“灯塔之灯塔”不仅强调了灯塔的象征意义,更进一步体现了伍尔夫文学在艺术家心中的深远影响。《日夜不停的织布工厂 No.1》是一幅用线条和颜色组成的抽象作品,陈可介绍这幅作品时说:“这座代表了包豪斯的建筑此刻变成了学员们夜里默默工作的场所。丝线仿佛变成了光线,蔓延至天空。”从这段介绍中,我们了解到灯火通明的织布工坊象征着陈可心中的灯塔和信仰的明灯。十年后完成的这幅作品,象征意义的凸显让其更具艺术灵魂。
在《工厂No.3》中,陈可同样描绘了包豪斯学校织布工坊的意象。这是一幅采用了俯视角度进行绘画的作品。画面下端面积不大的长方形是一枚铝片,陈可用油画颜料在上面描绘了一张侧面照,有一滴眼泪正从眼眶涌出,具象了作品的表达意图。铝片看起来很像照相胶片,也就是人物还未被显影之前的样子。画面的右上角有一个小配件,看起来像是织布机穿梭用的小装置。陈可将它绘入了画面,使工坊的意象更加明确。它同时与笔触和画面上流动的曲线,让我们感受到忙碌的意象。画面上的明暗对比,让人联想到这同样是一个日夜不停工作的现场,日夜编织的正是包豪斯女性设计师们流传至今的青春故事。
通感还体现在“织毛衣”系列作品中,这些是陈可用油画棒和色粉笔在粗糙纸面上创作的一组抽象作品。陈可提到,在这些看似风景和花卉的作品中,还融入了母亲手织毛衣的花纹印象。这种将对毛衣的印象和风景花卉叠加在一起的表现手法,让我想到史铁生的作品《合欢树》。在文中史铁生写道:“母亲种的合欢树开花了……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那时候史铁生已经要靠轮椅出行,他没有再回到有合欢树的曾经的家。对窗户上树影的想象,成了他对母亲最真切的记忆。再看陈可作品时,爱的情感呼之欲出。
在“织毛衣”系列作品的旁边是描绘织布现场的《织布机后No.1》,它是陈可研究包豪斯编织工坊之初的一幅作品,模糊的人物面部特征似乎代表着包豪斯女性群体形象。从文学作品中的爱到母亲手织的毛衣,再到包豪斯的织布现场,感情的挪移自然温馨。此时,如同将树影、花卉、毛衣花纹和工坊作品一同织进了情感的质感之中,又仿佛是蒙太奇的电影片段。我们对艺术的理解超出了画面,有了声色和温度。
陈可 《玛丽安与百合No.1》 2025 布面油彩 127×111cm 图片由艺术家和星空间提供
纺织与语言的通感
通感并不只关于文学。在个展入口处,我们看到陈可绘制的玛丽安·布兰德(1893-1983)和安妮·阿尔伯斯(1899-1994)这两位包豪斯女性画像。通过脸部颜色和色块表现出来的明暗对比,陈可赋予了人物雕塑般的象征意义。
在《玛丽安与百合No.1》中,玛丽安以四分之三侧脸面向观众,她的左手放在同侧衣领处,脸部和颈部线条清晰可见,突显出她的优雅与自信。然而,她的表情中似乎还透露出一丝嗔怨。画面背景与玛丽安的衣服布料一样,是陈可用叠加的颜色和色块模拟的织物经纬绘成的。画面左上投下的那一束光,像是舞台追光效果。展览中还展出了另一幅玛丽安的画像《晴空下的玛丽安》。画面中,她留着超短发,双眼闭合,沉浸在思考之中。画面背景中的斜线条充满张力,营造出一种不稳定状态。这种沉浸的状态和不稳定的背景,让画面看起来既理性又感性。玛丽安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在包豪斯学校,女性设计师一般只能进入织物、陶艺等专业,真正被允许进入金属加工和建筑等核心课程的女性屈指可数。凭借超凡的才华,玛丽安成为唯一一位完成金属加工课程的女性。
安妮·阿尔伯斯是此次展览的主要灵感来源,她于1922年成为包豪斯的一名学生。在这幅描绘安妮的画像中,头发微卷的她正用平静和询问的目光注视着观众,仿佛是在期待着他们的反馈——女性为何不能和男性一样学习同样的东西?在《安妮·阿尔伯斯在织布背景前》中,陈可把色彩与线条视作编织的元素,不断交织叠加的几何色块,使人物仿佛逐渐融入几乎抽象的几何图式之中。人物衣领的黄色在蓝色与紫色系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出,这不仅凸显出陈可对安妮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的强调,似乎也映射了陈可本人作画时的状态:她在画画时的“工作服”总是整齐大方和郑重其事。
在表现安妮的作品呈现中,我们并没有看到织布机的形象,这为观众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2018年10月至 2019年1月,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曾为安妮举办过个展。在展览介绍中记录了安妮的一段话:“在我看来,古代秘鲁的纺织品是现存最富想象力的纺织品发明。他们的语言是纺织语言,而且是一种非常清晰的语言……这种语言一直持续到16世纪被征服。在那之前,他们没有书面语言,至少不是我们认为的书写形式。”从这句话来看,安妮将编织当作了一种“语言”,这种让编织达到语言高度的类比,同样是通感的一种体现。
陈可 《黑色背景的彩色梦No.4》 2022 纸上色粉笔、油画棒、铅笔与水彩拼贴 27×38.5cm 图片由艺术家和星空间提供
材质与触觉的通感
在陈可之前以“包豪斯”命名的系列作品中,我们几乎看不到笔触。大约从2024年开始,笔触和纹理变得非常明显,它们是艺术家将颜料涂抹在画布上形成的颗粒状质感。纹理,是放大了的细节和情感,好比我们看到了一张自然状态下布满皱纹的脸,让观众能由此读出她内心的沧桑。
墙壁上那4米高22米长的巨幅毛毡拼接作品《Unknown》(无名),主要受到出身包豪斯学校的德国艺术家、艺术理论家约瑟夫·阿尔伯斯的色彩互动理论的影响。拼接的图形以圆形、正方形和长方形为主。画面上灰色调的部分形状单一,与其左右两侧丰富的颜色和变化有一种疏离感。因为它“突然”的暗淡,一定会引起观者的注意。我认为暗淡代表了被遗忘的部分内容。这件作品源自艺术家对两张包豪斯历史照片的想象,或者说是照片上的人物和意义在艺术家脑海里留下的印象。
去年,同样于尤伦斯举办的“劳伦斯·韦纳:追求幸福越快越好”展览中,展出的《意图宣言》中提到:“艺术家可以构建作品和作品可被制造。”《Unknown》正是依照这样的理念而完成的作品:艺术家提供想法和“说明书”,由工人按照“说明书”制作完成。其他人如果得到这一本说明书,同样可以完成这件艺术品。在这件“观念艺术”且尺寸可变的作品中,同时让我们体会到包豪斯宣言主旨和“装饰艺术”的理念:艺术的实用性和美学的统一。
在展厅中,你也许注意到了地面上有两块与壁画相同材质和创意的拼毯。这些拼毯以浅蓝、浅黄为主色调,铺设在地板上营造出一种观众与艺术之间零距离的亲近感。正如陈可心中灯塔蔓延到外围的光线,艺术作品蔓延到了观众中间。这样的巧思呼应了安妮喜欢制作能刺激人们触觉的艺术理念。一件作品,从视觉到触觉再到空间想象,具象了通感的世界,互相有了温度。
在这次展览中,还展出了陈可的“黑色背景的彩色梦”系列作品。“梦”里什么都有。这些作品似乎是对包豪斯女性内心柔软一面的补充。
通感不会骗人,因为它是人自身在进行复杂评估后产生的一种行为倾向。如果说此次展览哪里最打动我,那一定是经纬天地之间各种情感交织和穿插后形成的人间画卷。在这之中,有颜色描绘的温度,有经纬带来的形象,有形状代表的力量,以及互文所激发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