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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萌、裴梦珂
荷兰心理学家伊基·弗洛伊德认为,她的叔祖、精神分析学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理论存在明显不足。弗洛伊德在其著作中引入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故事,提出男孩容易产生“恋母情结”(即“俄狄浦斯情结”);而女孩则容易产生“恋父情结”(即“厄勒克特拉情结”)。然而,这一理论始终以男性经验为中心,忽视了女性主体性的建构过程。伊基·弗洛伊德在研究母女关系的复杂性时指出,对女孩而言,“倘若要溯源亲密关系的第一个客体,仍然是母亲,而不是父亲”。她的观点旨在强调母亲对女孩的深远影响,并将“厄勒克特拉情结”的视角转移到母女关系的研究上。她认为,作为同被男性秩序排除在外的群体,母女关系往往通过依赖彼此来确认自我的存在,这种依赖很容易形成一种复杂的共生关系。
母女关系的困境
邵艺辉执导的电影《好东西》深刻呈现了这种复杂的母女关系。电影通过小叶的故事,揭示了母爱缺失者在追求亲密关系时可能陷入的病态。正如伊基·弗洛伊德所言:“对于女性而言,和母亲的内在联结既可以是力量的源泉,也可能是混乱的根源。”小叶的童年严重缺乏母亲的关怀,在她的记忆中,妈妈从未夸过她,只有嫌弃和打压,诸如指责她“我把你养这么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要是再敢这么看我,小心我抽你”。母亲一方面将女儿视为“小号的我”,逼迫其认同自己;另一方面,语言的暴力无形中摧毁了小叶的信心和自我感,使他极度渴望爱、温暖与和谐的关系。于是,小叶将对母亲的共生幻想转移到了异性身上,并将自己的快乐寄托于异性关系。所以在亲密关系中,她总是降低姿态讨好恋人,面对渣男时,甚至不惜自毁形象来挽留虚无缥缈的情感。面对房东,她也是一再退让。
雅克·拉康认为,“自我对他人形象的想象性认同,在引入一种爱的结构的同时,也引入一种敌对结构;一旦那爱的结构出现裂隙,爱的能量便会转化为攻击性力量”。小叶与妈妈之间恰恰存在这样以“爱”为名的敌对结构。母亲实施的情感暴力,不仅压抑了女儿的自我表达,也扭曲了母女之间的情感联结,导致小叶始终在追问:“她/他到底爱不爱我”。
《好东西》以现实主义笔触直面母女关系问题,用温情抚慰亲密关系受害者,揭开了不健康母女关系的遮羞布。同时,影片通过王铁梅和王茉莉这对母女为范本,重建了一种超越共生意味的新型母女关系。
母女关系的重建
影片中,王铁梅和王茉莉这对“反传统”的母女关系成为话题的焦点。其“反传统”之处在于,她们的关系已然超越了传统“母慈女孝”的刻板模式,展现出一种“拒绝捆绑,相互独立”的状态。这种关系不是现代性视域下彼此疏离的原子化个体关系,而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基础上的和谐关系。它超越了共生幻想的依赖性。
在刻板印象里,单亲妈妈带着九岁女儿独立生活总会格外艰辛:母亲既要独自承担家庭与事业的双重压力,还要弥补父亲缺失对孩子的影响。在这种情境下,母女很容易陷入一体化的共生幻想。伊基·弗洛伊德指出,“共生幻想是一个二分体,一对互相交织、彼此沉溺的二人组,其中内疚感往往多于爱,情感需求从未被真正满足”,“这种准亲密关系会排斥其他独立个体的存在”。在母女关系中,共生幻想常常导致一方过度依赖于另外一方而丧失自主生活的能力:母亲通过孩子无法离开自己来获得成就感和价值感,以此作为自己失去婚姻的补偿;孩子通过表现或故作无能依赖的姿态,维系着这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濒临崩溃的联盟。
然而,王铁梅和王茉莉打破了这种共生幻想。尽管母女之间也有争吵和冲突,但她们更多时候能够平等协商,并拥有各自独立且富足的精神世界。影片中,九岁的王茉莉可以在公共场合(包括男性面前)大方谈论对“月经羞耻”的看法,敢于反驳父亲的自以为是和情感绑架,也能坦然说出“妈妈喜欢谁是她的自由,又不影响我”。这些都充分体现了王铁梅的独立意识和自强思想对女儿的正面影响。她教导女儿要学会拒绝、自己做决定,并通过自身的行动向女儿传递重要信念:女性/小孩可以独立自主地生活,不必依附于任何人,也不必被社会规定的角色所定义。
不完美者的成长
父权制将母亲的角色固化为“牺牲者”或“奉献者”,同时也将母亲推向“控制者”的异化境地。典型如《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母亲,她干预、操控儿子的婚姻(所谓“逼迫有阿母”),将贤妻刘兰芝驱赶回家,最终酿成兰芝“举身赴清池”、仲卿“自挂东南枝”的悲惨结局。事实上,父权与性别无关,只关乎权力与压迫,焦母本是父权的受害者,但一旦握有权力,又成了施害者。
在异化的母女关系中,母亲常通过控制女儿来弥补自身的主体性缺失,这种代际传递加剧了女儿的身份迷失。《好东西》借助王铁梅母女的故事,试图打破共生幻想,重建一种“拒绝捆绑,相互独立”的新型母女关系。值得思考的是,王铁梅并非没有尝试扮演“控制者”的时刻,但她始终保持着反思的能力,反思自身行为、舔舐内心创伤,并在满身伤痕的小叶的提醒和协助下成长。于是,这也是一个关于不完美者相互拯救的故事。但它并非简单的“拯救叙事”——没有谁是救世主或主宰者;它更是一个“成长叙事”——成年人又何尝不需要成长呢?成长离不开反思、他人帮助、社会支持的土壤,更需要打破内心铁牢的勇气。
只有当母亲摆脱“牺牲者”和“控制者”的角色束缚,重新找回自己的主体性,才能真正解放女儿,帮助彼此建立独立的自我。构建这种新型母女关系,不仅需要母亲自身的努力,更需要社会打破成见,重新定义母亲角色,为母亲提供宽松的生存环境。母亲不应被禁锢于家庭和牺牲的框架中,而应被赋予更多的可能性。唯其如此,异化的母女关系才能摆脱父权凝视下的轮回宿命,走向真正的平等与自由。
(作者林萌系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裴梦珂系河南大学文学院戏剧与影视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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