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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在站博士后 杨瑞峰
电影《你行!你上!》沿袭了姜文导演一贯的艺术风格,在有限的叙事单元内设置了多重叙事子题。影片创新性地采用双线交织、明暗互喻的叙事方式,为探索“中国故事”的新讲法提供了有益借鉴。然而,观点输出过于密集、意义蕴含相对隐蔽、叙事节奏过快等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观众的观影体验,导致影片自上映以来争议与误读不断,整体评价偏低。
电影《你行!你上!》剧照
表面上,《你行!你上!》以钢琴演奏家郎朗的成长经历为蓝本,讲述了一个传统的中国式家庭教育故事。影片以郎朗与其父郎国任之间的激烈冲突开场,你追我赶的情节、强烈的语言和肢体冲突,无不预示着父子关系是电影的基本叙事线索。郎国任做事目标明确,性格暴躁,管控欲极强;而郎朗则天赋异禀、热爱钢琴且刻苦用功、乖巧听话。父子之间虽也有冲突,但相关情节在影片中占比较少。正是基于这样的人物性格设定和叙事安排,影片被广泛批评为认同“父权”、提倡“鸡娃”。
事实上,站在客观立场为“父权”的污名化进行辩护,对“鸡娃”现象进行批判,才是影片的题旨所在。影片中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的设定,与其说是一种主观的观点输出,毋宁说是一种客观的事实呈现。钟情于“作者电影”的姜文,时刻保持着对社会现实的敏锐观察,因此,父强子弱的家庭结构在影片中得到了极致渲染。但姜文的理性之处在于,他深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艰难:当整个社会集体共情子一辈时,往往意味着忽视了父一辈的处境。基于此,影片有意识地采用了错位叙事策略:将一部理应以儿子郎朗为绝对主角的传记片,改造为一部以“儿”之名,为“父”作传的电影。此外,影片并未着力渲染郎朗对钢琴的抗拒。多数情况下,练琴是郎朗自己喜欢的事。与之相比,郎国任“吃软饭”、四处奔走、遭受白眼、被外国人嫌弃,明显承受了更多物质和精神压力。这种叙事视角的转移表明:这不是一个父亲强迫孩子学琴的简单故事,而是一个父亲历经艰辛,助力孩子实现梦想的故事。
同时,影片通过大量细节表明了创作者对“鸡娃”现象的批判态度。电影中老崔的经典台词“天才不是逼出来的,是老天爷赏饭时,你没忙着吃屎”,以粗粝幽默的方式展现了影片的“育儿”观。更重要的是,电影的开头和结尾,姜文通过夫妻对话的方式摆出了不同的“结论”:开头的观点是“咱儿子是钢琴家”,而结尾则修正为“你是儿子他妈!儿子将来像他妈!儿子智商随他妈!”。结尾结论的修正既直观体现为“父亲”的离场,更意味着郎国任最终认同了妻子周秀兰“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的观点。此外,郎朗在克鲁兹学习期间,影片借女教师阿加莎之口对其严厉说道:“sleep to remember,remember to sleep”,这无疑也是对当下中国式家庭教育的辛辣讽刺。这些细节表明,影片始终致力于倡导一种更温和、更有力量、不带伤害性的亲子关系和教育理念。
《你行!你上!》之所以被普遍误读为一部为“父权”辩护的作品,也与姜文采取的嵌套叙事模式有关。观众之所以感觉影片思绪跳荡、故事不完整,原因亦在此。据官方信息,电影原备案名为《英雄出少年》。从《英雄出少年》到《你行!你上!》,片名的变换反映了拍摄思路的变化。若按原名拍摄,影片将是关于郎朗的传记片,叙事就得以郎朗为中心。而现在抽象的片名,则赋予了影片更大的信息存储空间和更灵活的叙事可能。影片的呈现清晰地表明,姜文有意颠覆传统传记片的拍摄思路。影片对“父”与“子”采取错位叙事是其特点之一,但更重要的是赋予“父”和“子”深刻的隐喻意义,从而在家庭叙事的表象下,深化了电影的叙事内涵。
更值得深入探讨的是,影片通过郎朗的成长轨迹,隐喻了中国的发展历程。影片中,郎朗不仅是作为音乐家的具体个人,更是“少年中国”这一抽象概念的具体象征。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从一开始,郎朗就不只是郎国任的儿子,而是以郎国任为代表的人民大众的儿子。影片开头,老崔与郎国任的其他好友“教育”郎国任,要求尽快为“咱儿子”找名师;郎朗在北京求学期间,得到了丰台警方的关照,丁志诚饰演的警察对朗国任说,郎朗也是丰台警察的儿子;影片结尾,郎朗初登国际舞台,妈妈周秀兰对周围人说:“郎朗上国际舞台了,你们都是伯乐”。这些情节,都强化了郎朗作为“人民的儿子”的公众属性。
饶有意味的是,老崔初登场时的形象复刻了鲁迅的形象,而他要求郎国任给郎朗找名师,是因为郎国任擅长拉二胡,无法在钢琴教学上为郎朗提供专业指导。紧接着,郎国任为郎朗找到了从上海来到沈阳的音乐教授沈启蒙(“启蒙”之名具有象征意义)。在她的指导下郎朗纠正了自己的指法。后又经沈启蒙介绍,郎朗来到了北京,跟随欧亚(“欧亚”之名也具有象征意义)学习钢琴。与沈启蒙温和、宽容、耐心和长期帮衬相比,欧亚钢琴技艺超群,但性格怪异、喜怒无常,要求绝对服从,恐惧学生的背叛。鲁迅、上海、启蒙、欧亚等意象的设置,以及强调擅长传统乐器(二胡)者无法胜任西洋乐器(钢琴)教学的设定,无一不在暗示:郎朗的成长轨迹,其实是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中国”寻求启蒙、师法西方、经历文化冲突与身份认同的成长轨迹的缩影。
正是借助“通过个人写历史”的方式,影片建构起两套“中国叙事”:一套是对当下中国家庭教育现状的具象呈现和深刻批判;另一套则是对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发展史的碎片化隐喻性再现。更巧妙的是,影片在强化两套叙事系统之间的重合点,使“家叙事”与“国叙事”时刻处于密切的互文关系之中。在此意义上,家庭内部“父”为“子”所作的牺牲,也就象征了民族国家意义上“传统”为“现代”而作的牺牲与让渡。
影片中最令人动容的两幕出现在结尾部分。一是当郎朗被“能决定生死”的指挥家阿伦伯格接纳后,郎国任被迫离开演奏现场,坐在室外台阶上黯然神伤,郎朗追出来表示内心依然需要父亲;二是郎朗与同学交谈甚欢,因感到父亲插话不合时宜,一番冲突后主动要求父亲回国。郎国任的两次离场,表面看是代际差异所致,实则喻示着中国社会在不断现代化的进程中,对传统文化、价值秩序的无情抛弃。影片最后,郎国任并未选择回国,而是在儿子遇到困难时再次及时出现,化解了危机。这一情节试图说明:浸润于中国传统文化长大的“新青年”们,在独自身处西方式的“原子化个人”处境时,仍然需要适当回归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社群主义精神以应对挑战。
不过,《你行!你上!》也确实存在一些明显缺陷。首先,叙事流畅性和完整性相对不足。这与姜文独特的艺术偏好有关。在“散文电影”与“诗电影”之间,姜文一贯倾向于后者。但是,“诗电影”按照诗歌结构进行创作,镜头场景注重展现具有诗歌般形象的多义性特点(俄文艺理论家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不以情节连贯性为目的。加之影片要同时兼顾家庭与国家的双重叙事线索,因此常有叙事断裂的出现,给观众带来一种“往浅了看,没意思;往深了看,看不透”的困惑。例如,几次父子冲突的出现,总给人过于突然、缺乏铺垫的感觉。其次,高密度的观点输出和快节奏的叙事,给观众带来极强的压迫感,也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再次,主题设置过于多元、深刻,且大量运用历史与文化隐喻,也在一定程度上主动抛弃了电影理论知识储备不足、对中国近现代史缺乏深入了解的观众群体。
《你行!你上!》在探索“中国故事”新讲法上做出了大胆尝试,通过家庭叙事与国家隐喻的精妙互文,深刻剖析了当代中国家庭教育的痛点,并隐喻性地回望了现代中国的成长之路。其艺术上的创新与思想上的深度值得肯定,但叙事上的断裂、节奏的压迫感以及对观众知识储备的要求,也确实影响了其大众接受度。这提示我们:如何在艺术探索的先锋性与大众传播的接受度之间取得平衡,依然是中国电影人需要不断探索的话题。(杨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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