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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山坡
关于诗歌和诗人
读诗、写诗从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是被诗歌滋养、浸润着成长的。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读诗、写诗,一直到2003年前后仍在诗歌圈。写诗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占用什么时间,很快就能把多余的激情挥霍掉。写诗容易疯狂。本来平静、木讷、憨厚的人,因为诗歌能使内心变得狂野、傲慢、波涛汹涌,而且让人无法成熟、持重。后来,我不怎么写诗了,因为我发现写诗的天花板很高,无论我怎么蹦跳,也远远够不着。也就是说,我及时意识到写诗天赋没有自己以为得那样出类拔萃,而且越写越差。于是我转向了小说频道,从此逐渐疏远了分行的文字。但我一直为诗歌辩护,为诗歌叫好,读到好诗犹如捡到珍宝,总是第一时间跟朋友们分享。后来我写下的文字,都是从诗歌的酱缸里捞出来的。
《蛋镇诗社》,朱山坡著,花城出版社,2025年6月
诗人跟普通人没有区别。我不觉得诗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甚至不是一个“群体”。各自写点诗,就像在家里自酌几杯,不呼朋唤友,不扎堆,不让外人知道。我认识的写诗的朋友,有官阶很高的,有财富惊人的,也有贩菜的、看门的,还有一直在村里种地的。诗歌面前人人平等。有些觉得自己是诗人,还有些不承认自己是诗人;写诗不一定就是诗人,不写诗也不一定不是诗人。以诗人自居其实是一种理想。而理想是稀缺资源。
《蛋镇诗社》虽然披着“诗”的皮,但并不是写诗歌和诗人,或者说,我志不在此。我不喜欢调侃、嘲讽或赞美文人的小说,并向来警惕以文人作为书写对象的文学作品,哪怕是配角。除非不得已,我不会让文人走进我的小说。但作为小说家,也不必刻意回避任何题材和人物,毕竟,向读者准确充分表达你的奇思妙想才是最重要的。请勿低估一个年过半百小说家的锐气。他还有野心,还有余勇,还有“素人写作”的莽撞和真诚,尤其是诗人出身的小说家。“诗社”只是墙上的钉子,用来悬挂小人物的故事。我是想写一部关于普通人的书,与理想有关,与激情有关,与柴米油盐有关。它是滑稽的、荒诞的、夸张的,又是真实的、内敛的、苍凉的,充满了隐喻和黑色幽默。
诗坛依然热闹,人人都争相对诗歌发表见解。诗歌并非天生高雅和高贵。“高雅”和“高贵”甚至是对诗歌的偏见和伤害。这种颠覆性的观念在诗人中早已经解决,成为他们的共识,但大多数普通读者依然固执己见、墨守成规。人们希望从诗歌身上获取力量,但诗歌的力量远不止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我试图把诗歌的外套一层层脱掉,让它在闹市中奔跑。请勿误会我在贬损诗歌。内心的干净更重要。
关于诗社
诗歌是诗人的冲锋号;诗社是诗人的集结号。
1987年前后,我还在镇上读初中,接触到了现代诗。镇上一个诗人告诉我,他和几个年轻人成立了一个诗社,准备铅印诗报,“合适的时候”邀请我加入。我十分期待,希望成为诗社的得力干将,越快越好。从此步入传说中的诗坛,意味着有了与世界上所有诗人平起平坐的身份。然而,我从没见过诗报,诗社我还来不及加入便很快解散了,那些成员各奔东西,我从没有见过他们。那时候,他们并非就一定无比热爱诗歌,只是过剩的激情需要发泄,虚无缥缈的理想需要安放,在浩瀚的世界里需要存在感,诗社刚好能成为他们临时的“收容所”。一旦找到合适的去处,他们便与诗歌挥手告别,走向真实的人生,成为沧海一粟。但我一直认为他们是那时候的小镇英雄。如果没有他们,“蛋镇”将黯然失色。后来,2000年前后,进入了互联网时代,“民间”诗歌在全国异军突起,“诗歌论坛”和“诗歌民刊”呼风唤雨,让人眼花缭乱。那是一次诗歌写作的大解放,是一次诗歌大众化、平民化的狂欢,是诗人打破地域和身份壁垒在互联网上掀起的风暴。我加入了县城的“漆诗社”,跟伙计们“玩”起了诗歌,组织诗歌活动,狂热甚至疯癫地迷恋与诗歌有关的一切。那几年,我们组织了第一、二、三届广西青年诗会和华南诗会等等,几乎扛起了一个地区的诗歌大旗。尤其是混迹各种诗歌论坛的那几年,热闹非凡。我是“漆诗歌沙龙”论坛的轮值“斑竹”,经常在诗歌论坛上贴诗、读诗、辩论,或实名,或匿名,或换马甲,互相吹捧,称兄道弟或吵得不可开交。当时我在县政府办公室上班,住在政府大院。有时候半夜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说某论坛上有人骂我们了,你赶紧帮忙怼回去,有仇要马上报,不能过夜。我慌乱地穿着睡衣出门,摸黑穿过堆放着垃圾的过道,急匆匆的脚步惊吓到了正在忙于觅食的老鼠,甚至绊着往家里搬运口粮的它们,引发一阵尖锐、凶狠的“责骂”。我顾不上道歉,赶到办公室。给286电脑开机一般要三分钟,缓慢的网速快要耗尽耐心,我快要又睡过去。找到网页,把骂我们的贴一一怼回去。巡夜的保安以为是小偷,在门外用手电筒的强光打在我的脸上并质问干什么来了,我说紧急加班,准备明早的领导讲话稿……当年很多曾经在论坛上互相“问候”过对方的诗人后来都成了好朋友。几年前,应《南方周末》的邀请,我曾经写过一篇《一个地方诗社的兴衰——漆诗社纪事》,记录了跟伙伴们鼓捣诗社、“玩”诗歌的那段往事。回想起来,觉得异常幼稚、荒唐,都是蛋壳里的风暴。但脑海里关于它们的每一帧“照片”都金光闪闪,每一个细节都成了现在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谈。我们如此渺小、卑微,办过诗社、玩过诗歌已经是这辈子干过的屈指可数的“大事”了。而在全国和全世界,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也许比我们更狂热更荒唐更持久。他们,还有我们,都是曾经给世界带来诗意的人。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对诗意的需求远超石油和武器。因此,《蛋镇诗社》既致敬他们,也致敬自己,致敬所有给世界带来诗意的人。
关于蛋镇
一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虚构了一个“米庄”,明眼就能看出来是我家乡的村子。在粤桂边上,与高州、化州接壤。当挖空了“米庄”之后,我努力构建一个更宽大更斑驳的空间。因此,在创作长篇小说《风暴预警期》的时候临时搭建起了“蛋镇”。是以我的家乡小镇作为蓝本。“蛋”意味着封闭、脆弱、孤独、压抑、焦虑乃至绝望;同时也意味着纯净、肥沃、丰盈、饱满,孕育着希望,蕴藏着生机,一切都有可能破壳而出,创造自己的宇宙。它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我很认真地建构它。南洋大街、芒果大街、骑楼街、状元坊、观音巷、菠萝巷、电影院、灯光球场……像是搭建一个坚固而缤纷的舞台,把它变成“我的蛋镇”,掀起“蛋壳里的风暴”。当时并没有想到后来会写“蛋镇”系列,直到我创作《蛋镇电影院》时,它的确帮我打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它变得更宽阔更深邃了,我意识到它是“朱山坡的蛋镇”。在写《蛋镇诗社》的时候,我把它高举至“世界的蛋镇”来经营。台风、电影、诗歌,成为蛋镇挥之不去的标签。至此,我不经意间完成了“蛋镇三部曲”,分别是在南宁、北京、广州写下的。我并不是“三部曲”的执着追求者,只是碰巧写了三部。“蛋镇”系列本来可以一直写下去,一直写到鸡飞蛋打。但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到别处去看看。
我在寄给朋友们的书扉页上经常写上“欢迎光临蛋镇”。在我心里,它已经真实存在,就差朋友们的认可和喜爱了。
(作者系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