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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莉芯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推出“西北叙事:段正渠绘画40年”展,在介绍段正渠艺术历程的文字中间穿插了两幅相隔40年的自画像。从1982年到2022年,我们从并置的画像中可以明显看到通过面目表情和服饰传达出的艺术家内心变化。
展览:西北叙事:段正渠绘画40年
展期:2025.7.29-10.15
地点: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1982年的段正渠直视前方,目光灼灼;到了2022年,他的近视眼镜变成了老花镜,被推到额顶,似是在避免与观众的直接交流,或者说是避免与自己的直接交流。经过40年,画家落笔已不再需要对照镜中的自己,被岁月雕刻的形貌早已了然于心。关于这40年,段正渠在去年3月“我在努力画着我自己:段正渠作品展”开幕式上言道:“自80年代初在美院求学就一直模仿西方现代艺术,后来开始借鉴鲁奥的绘画方式画陕北和陕北民歌带来的感受,此后30多年里数十次深入陕北,画‘北方’节日、黄河、黄河鲤鱼和船夫,在此过程中不断进行调整。2015年前后遇上了创作以来最大的瓶颈并开始艰难‘变法’,经过挣扎后对绘画重拾信心。”
段正渠《自画像》1982年 图源/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这段自述让观众看到段正渠内心的挣扎与回归,是道法自然的结果。道法自然中的“道”指的是宇宙万物运行的法则。早期的段正渠以西北人文景观创作而知名。而在近期的作品中,我们明显看到他对自然法则的探索。创作前后的变化,源于艺术家对血脉、传承和立足之本的理解。
段正渠1958年生于河南,1983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策展人在前言中指出:“他在无意识中承继了董希文‘油画民族化’理论框架,试图用超越前辈的眼界和方法,开辟新的路径。”这是段正渠这代人的共同使命。
去年底在“庞茂琨:古典的标尺”展中,我们同样看到在20世纪起源于董希文、孙宗慰的油画民族化历程。段正渠和庞茂琨同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乡土现实表现主义兴盛时期的代表:接受了西方油画学院派教育,却更深刻地受到父辈的影响。段正渠描绘中原的纸本水彩作品,还让人联想到生于1943年的杜大恺《雍梁行》系列——乡土情结始终是艺术最崇高的主题。
从上面提到的两幅自画像上,我还看到巡回画派对段正渠的影响。段正渠清晰展现画笔对心理的描写,正是以列宾为代表人物的巡回画派的写实特点之一。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眼里有光,张开的双唇与摊开的右手传递出一种迎接的积极态度。除了这两幅自画像,整个展览几乎再未出现列宾式的写实主义。这也许就是策展人提到的超越。
段正渠在创作早期,借鉴了法国著名宗教画家乔治·鲁奥的绘画形式。鲁奥以粗粝笔触、几何体量和粗重轮廓线为标志,既描绘上帝也勾勒底层人民,比起抽象的概念,鲁奥更关注社会现实和真诚的精神世界。展厅入口处的作品《吃饭》就是这样一幅鲁奥风格的作品:一家四口把画面填满,人物粗壮有力,他们围坐在炕桌前,虽有碗盘却不见筷子和勺子,妇人和小孩面前的碗是空的,男子面前和端起的碗中看不见主食,画面下方是一口盖起来的铁锅,在炕桌盘子中放着一把用来刮锅底烧糊粮食的锅铲。在粗犷的线条下,有一种空间的窒息感和因粮食歉收带来的愁云。画面背景昏暗,让蓝色和红色非常亮眼。男人的白色包头和妇人系在脑后的红色围巾是典型西北人的装束,显然,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吹到1991年的黄土地。
乡土的叙事与当代的表达
在艺术作品中,艺术家无时无刻不在考虑形式和内容的关系。如果形式大于内容,作品显得刻意;内容大于形式,又会让作品陷入平庸。纵览展厅,我们可以看到段正渠从未停止调整二者间的平衡。从形式上来说,除了上面提到的现实主义的肖像画和鲁奥形式的西北人文,我们还可以看到神秘主义、超现实主义和中国水墨形式的作品。内容涵盖西北节日、文化特征和创作学习等等,这些内容在《绥德》这幅作品中,都可以觅到踪迹。
画面的背景是大红色,在展厅里很抢眼,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艺术家对作品的热爱和强烈的表现欲望。作品以陕西省榆林市下辖的绥德县为名,段正渠没有描绘绥德最出名的景物,而是画了男女老少、飞禽走兽等近40个形象。令绥德出名的不仅仅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话,更因为它有着秦汉文明和陕北民间艺术璀璨的文化内容,比如民歌、秧歌、唢呐、石雕和剪纸等。艺术家采用平涂的绘画方式,各种物象之间无关联。他用线勾勒出各种形象的轮廓,用颜色进行渲染。我们可以把这幅作品看成艺术家滚滚思绪中的一帧画面,艺术家将脑海中变幻莫测的世界折叠在了二维空间,它同时是跨越40多年艺术家感受的舞台。
这也正是当代人实际观看和体验世界的方式。有意识或无意识之间,我们的大脑中总会不断浮现出并无关联的画面,这是信息时代人们无法改变的事实。这幅作品让我想到新表现主义艺术家巴斯奎特的作品《公证人》(1983)。有学者认为巴斯奎特的画面反映的是艺术家对自己大脑的翻找,是对真实的凝视。这同样是我在观看这幅作品时的感受。每一个物象,都能成为一篇言之有物的好文。
水墨洗涤忧愁找回勇气
《绥德》里出现的一身黑衣的人物,在《星夜》中也可以看到他的背影。整个展览在这幅作品中完成了对段正渠40年艺术创作的叙述。黑色背景、黑衣背影,黑色为作品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艺术家在画中人裤子上用了黑色轮廓线,明暗对比突出了腿部和腰部的肌肉曲线。他右手提着的东西上出现了唯一的暖色调,那应该是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对五花肉的描绘,在《油泼面》中的面碗中同样可以看到。
段正渠《星夜》2022年 图源/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在展出的纸本水彩《血脉》上,水墨让两位人物有种从画中漫漫浮现出的效果,用水墨赋予人物雕像般的质感并不常见。他们身着小立领上衣,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式,目光看向画外,并且均戴着一枚校徽。左边那位较年轻,艺术家赋予他淡淡的暖色调。在画面左下有同样暖色和纵向线条的地方,还“藏”着艺术家用墨线勾勒出的两个人物形象,他们坐在黑暗中,似乎正在交谈,不仔细看就很容易错过。在画面左上的两条红色的线条,像是黄河和长城在地图上的印记。我认为那就是画作标题中的血脉,它们是整幅作品中的暖光光源。暖光,渲染了年轻人的脸庞,照亮了黑暗中的二人,同时为右边留白带来河流般的清澈。
段正渠用最浓的墨线在画面中间画出天际线,用左边的红色线条和右边白色让画面有了高度和深度。整幅作品几乎没有轮廓线,画家用渲染和颜色深浅的精湛表现力,营造出一个立体的水墨空间。这幅作品完成于2015年,正是段正渠处于艺术创作瓶颈时期。画面墨色厚重,却没有一丝混沌和结构的丧失,可以想见在艺术家用传统水墨一遍遍渲染的过程中,洗涤和覆盖了多少忧愁,找回了多少勇气。
植根中国文化和历史人物
除了展览开始展出的两张现实主义的自画像,此次展览中的其他人物形象看起来不灵活、寡言,但元气饱满。比如在《油泼面》上看到的人物形象。站在窑洞上面的男子伸出舌头,仿佛硬要让观众知道油泼辣子的呛香。
用椭圆线条塑造人物让我想到在山西省博物院“戏曲故乡”展厅中的展品。中国戏曲艺术的先声是秦汉时期的乐舞百戏、说唱和假面装扮等。在山西博物院展厅中,我们可以看到以乐舞谐戏为业的俳优。宋金时期,城乡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促进了多种表演艺术的融合,其中的表演形式,就包括段正渠曾画过的社火表演。
此次展出的《北方之一》表现的就是社火的场面。社火,起源于先秦时期,宋金时已风靡一时,流传至今仍然兴盛不衰。“社”有团聚之意,“火”则是红火热闹之意。这次展中,对社火和戏曲人物的表达还可以在《玩火少年》和《化了妆的横山人》等作品中看到。段正渠说他在努力地画着自己,借鉴了中国戏曲人物的表现力,显得得心应手和理所应当,而不是舍近求远从西方艺术中寻求表达方式。
段正渠创作中不安分的内心,来自他对社会发展的高度敏感和洞察力。历尽千帆,艺术家回归到用离血脉最近的绘画方式来表达当代人丰富的人生感受。岁月沉淀下的美酒让人迷醉。(姜莉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