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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笑一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古籍研究所所长
与青年谈治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悠闲、漫长又有些无聊。记得一拿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我就把做过的数理化习题集送去废品站论斤卖了。回到家里,父亲指着书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以后我这里的书你可以随便看看。
念初中时,我也算是文学爱好者,感兴趣的书找来就读,并不总盯着几本名著。俄罗斯诗歌和中国现代左翼作家的小说,还真看了不少。整个高中几乎没什么自由阅读的时间,所以“随便看看”四个字一下子给我松了绑。我赶紧去补看了先前没有读过的一部分鲁迅作品,再加上两本唐诗、一本宋词。把《史记》中感兴趣的传记都看了,又通读了一遍《庄子》,算是自我挑战。
进了中文系,就不再是一般的文学爱好者了,如果要走研究的路,还得做些准备。我心里这样盘算着,就去书架里翻找,结果发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插在最靠边的地方,淡紫色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与青年朋友谈治学”,由文史知识编辑部编撰。
现在的图书,假如起这样一个书名,估计青年朋友会弃若敝屣。这书“爹味”太浓!你是谁?有什么资格与青年谈治学?青年凭什么要听你谈治学?再说了,你和青年做朋友,征得他们同意了吗?
那个年代,还没有“爹味”这个词,我对那“味”儿也没那么抗拒。倒想看看书里那些与青年朋友谈治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佳作背诵如流是一种基本功
翻开一看,这是20位学者谈治学经验的文章合集,依次是夏承焘、朱东润、郑天挺、余冠英、周祖谟、李学勤、何其芳、庞朴、蔡仪、何兹全、陆宗达、杨志玖、周一良、曹道衡、缪钺、林庚、刘叶秋、王运熙、辛安亭、韩国磐。这些人里,我听说过的只有夏承焘、朱东润、何其芳和王运熙。夏先生是词学大师,朱先生是《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教材的主编,何先生我读过他的散文,王先生在复旦中文系任教。
我也知道,要治学首先要用功,读书要勤奋刻苦,但究竟怎么个刻苦法,这些学者的文章还是震撼到我了。这种震撼是从书中第一篇夏承焘先生自述的一个细节开始的:“因为觉得自己‘笨’,那就必须勤奋。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是我读书很努力的时期。当时,一部《十三经》,除了其中的《尔雅》以外,我都一卷一卷地背过。记得有一次,背得太疲倦了,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我的学词经历》)夏先生不是词学大师吗?家中的书架上摆着他的《唐宋词人年谱》《月轮山词论集》,他早年居然还背过《十三经》!对于《十三经》,当时的我,属于“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知道这是儒家最核心的十三部经典。除了字书性质的《尔雅》,夏先生竟然都背诵过。这是什么概念呢?或许有人说,科举时代的读书人,不是都能背诵儒家经典吗?但问题是,夏先生生于1900年,他是考入温州师范学校接受新式教育的,下这么大气力背诵《十三经》,并不是为了科举,也没有老师逼迫,而是为了给自己未来治学打一个坚实的底子。除此之外,他还竭尽全力,博览群书:“我在求学阶段,举凡经、史、子、集,乃至小说、笔记,只要弄得到书,我都贪婪地看。我体会到:如果不刻苦读书,就谈不上治学,谈不上什么科学研究。”(《我的学词经历》)我由此知道,研究词学,只读词是不行的,必须经、史、子、集样样都看,有精力的话,基本经典最好能够背诵。多年之后,我的博士生导师刘永翔先生建议我去读读夏先生的《天风阁学词日记》,并感叹说:“夏先生是很用功的。”导师的这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
是不是只有夏承焘先生对于背诵格外重视呢?并不是。翻看后面的篇章,才知道背诵是好多学者都非常强调的。如刘叶秋先生说:“诗文佳作,背诵如流,更是一种基本功。有几百篇诗文烂熟于胸,张口即来,才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为阅读和写作打下坚实的基础。”(《略读与精读》)有些学者表面上不主张背诵,其实骨子里还是看重,比如周祖谟先生说:“前人讲究背文,现在我们不提倡背诵,要求熟读,熟读可以成诵。古代一些大文学家,对一些名著都反复念,念得非常熟。至今还有学者能背《汉书》,这很受用。”(《谈治学的方法》)要熟读成诵,能背《汉书》很受用,这才是周先生要讲的重点。后来,我读到俞平伯、叶嘉莹等先生的回忆,都说早年背诵诗词让他们如何受益,我觉得都是前辈真切的体会。
背诵之外,学者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谈到熟读经典的重要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缪钺和陆宗达先生的自述。缪先生说:“对于史书,《资治通鉴》是我最爱读而且熟读的书(当我十二三岁肄业于高小时,国文教师张卓园先生经常指导我读课外书籍,他特别指出《资治通鉴》的重要,要我读时以硃笔断句,并且在小本中记下疑难与心得)。”十二三岁,自己断句读《资治通鉴》,今天想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可是当年缪先生就是这样读书的。
更令人惊骇的是陆宗达先生,他讲述乃师黄侃(季刚)先生亲口告诉他《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的重要作用:“《说文》是一部用形音义结合的方法解释晚周经典的专书,是研究文字训诂学的基础,攻‘小学’,由《说文》起步最为便捷。”(《基础与专攻——跟从黄侃师学习〈说文解字〉的体会》)《说文》对于学习古代汉语的意义,我也有所耳闻,但让我吃惊的是黄侃接下来的教学方法:“黄侃先生偏偏不让我去读那么多的书。他只是告诉我,先把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连读三遍,基本上把《说文》的词句点断、读懂,然后抛开段注,光读《说文》白文。”段注《说文》可不是小说,其枯燥繁难人所共知,即使是小说,连读三遍也受不了啊。更何况黄侃让陆宗达读的是没有断句的段注《说文》,让他自己点断文句。对于学习古代汉语来说,这就好像唐僧师徒只有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陆宗达后来果然成为一代训诂学大师。上个月,北京师范大学刚刚举行了纪念陆先生诞辰120周年的学术研讨会,高度评价他对《说文》的研究。
读了缪、陆二位的自述,我就知道自己要去点读古书,而不是仅仅读现成的标点本。后来读了博士,听我的老师们说,当年徐震堮先生教授《汉书》课程,就是直接让研究生们点读《汉书》的。一部书能点下来,自然就理解了。假如读不懂,就根本点不断。这是读古书的基本方法。
大学者放下架子讲述治学的经验
《与青年朋友谈治学》中每个学者的治学领域和途径有所不同,但我发现他们都反反复复讲这样几个道理:一是要熟读古代文史领域最基本、最核心的经典;二是要博览群书,尽量拓宽视野,超越狭隘的单一专业;三是做学问要下苦功夫,从文献资料出发,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四是有些特殊领域的知识,无论做哪门学问都要了解一点。比如书中庞朴先生的那篇《和初学者谈“天”》,说的是文史学者必须懂得基本的古代天文和历法知识,他举了《诗经》里“七月流火”的例子。这里的“火”并不是太阳系的行星火星,而是心宿二的大火星,是一颗恒星。“七月流火”说的是,夏历七月,大火星西行,表示暑往寒来,天气开始转凉了。后来经常看到有人误用“七月流火”形容天气炎热,庆幸自己较早了解了这一知识。我们在给《中国诗词大会》命题的时候,有一道题还问“七月流火”到底是指天气炎热还是天气转凉,考问的就是古诗中的这个天文知识。
这本书还让我有了“文史不分家”的观念。作者们都在说,学习古代文学,要懂得典章制度,而学习古代史,也需要利用诗文的资料。现在常说人文学术要跨学科,其实中国古代学术本来就是跨学科的。书中作者们屡屡引用顾炎武的论述,后来,我参与校点整理《顾炎武全集》,分到的任务是《天下郡国利病书》等地理书的校点,切实感受到顾炎武这样的大学者跨学科的非凡成就。(方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