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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均宇
舞剧《英歌》作为广东今年力推的一部聚焦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潮汕英歌舞”的作品,其创作野心和创新尝试是显而易见的:试图突破传统民间舞简单搬演的窠臼,进行深度的解构、重组与当代化表达。《英歌》是一次充满探索精神的艺术实验,是一部优缺点都非常突出的作品。它更像一部充满锐气和野心的“先锋实验剧”,而非成熟圆融的“经典舞剧”,如同潮汕工夫茶,滋味复杂。
母题:一次大胆而冒险的文本嫁接
不难看出,《英歌》的主创试图将阳刚炽烈、驱邪纳吉的民间英歌舞与《红楼梦》中虚无缥缈、预示命运的“太虚幻境”进行戏拟,这本身就是极具颠覆性和实验性的构思。它跳出了英歌舞作为仪式性、广场性舞蹈的固有叙事框架,试图赋予其更形而上的哲学思考空间——关于命运、欲望、虚幻与现实。同时,引入传统戏曲中带有强烈世俗性和伦理冲突色彩的“戏妻”题材,更是将视角拉回人间烟火与人性纠葛,形成“天上”与“人间”、“虚幻”与“现实”、“宿命”与“抗争”的强烈对比与张力。这种文本层面的深度杂糅,展现了主创对传统文化进行当代解读和解构的强烈意愿,在立意上具有突破性。
然而,这种嫁接的风险极高。“太虚幻境”的超然哲思与“戏妻”题材的世俗伦理,以及英歌舞本身蕴含的傩文化、英雄崇拜、宗族力量等内涵,三者之间的内在逻辑关联是否足够紧密、自然?观众能否顺畅地理解这种跨越巨大鸿沟的并置与互文?若这些部分处理失当,就容易显得生硬牵强,导致主题表达模糊甚至分裂。将植根于江南士族文化的《红楼梦》意象,与根植于岭南海洋宗族文化的英歌舞、潮汕民俗强行并置,其文化基因的适配性本身就存在疑问。“戏拟”本身需要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巧妙的艺术处理,否则容易流于表面形式,未能真正触及“太虚幻境”所承载的命运无常感,也未能深入挖掘“戏妻”题材背后的社会伦理与人性的复杂性。主创是否有足够的能力驾驭如此宏大的母题杂糅,并将其深刻内涵通过舞蹈语汇有效传达?此外,或许是因为“甲方”的各种要求,《英歌》试图传递的情感过于庞杂,家国恨、爱别离、父子情、同袍义、求不得……小小两根英歌槌,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内,能否真正承载、充分表达如此纷繁的情感?
客观讲,《英歌》在这一维度的尝试极具勇气和想象力,是其区别于其他民俗舞剧的核心特质。它试图在传统根脉上开出先锋之花,但能否成功嫁接、开花结果,而非“文化拼盘”,是评判其艺术高度的关键。
舞蹈:成功的动作提炼与潜在的记忆点
将广场上气势磅礴、动作幅度极大、强调群体协作和节奏冲击力的英歌舞,提炼转化为适合剧场近距离观赏、更具表现力和艺术美感的舞台动作,我们不妨把这种改编称为“蒸馏”。在这一将程式化民俗动作“蒸馏”为经典民族舞蹈的过程中,编导需要做减法,去除过于重复或依赖环境的动作;做聚焦,强化最具特色的核心动态;做美化,在不失原味的前提下提升线条感和造型感,并解决舞台调度、空间层次、叙事表达等问题。
同时,《英歌》选择“英歌槌”作为全剧潜在的“记忆点”,方向是正确的。《只此青绿》的“青绿腰”、《咏春》的“咏春问手”,都是通过对核心道具或动作进行极致美化和聚焦,成功提炼出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和文化象征意义的舞台符号。英歌槌本身就是英歌舞的灵魂道具,其击打、挥舞、交叉、顿地的动作充满力量和节奏感。舞剧中如果能够围绕英歌槌设计出一个或多个极具视觉美感、力量感或仪式感的集体或个体持槌的代表性造型,一段编排精妙、充分展现槌之特性(节奏、力量、碰撞)并融入情感或叙事的核心舞段,让“英歌槌”不仅是道具,更成为情感宣泄(如愤怒、抗争、欢庆)或主题象征(如力量、团结、驱邪)的载体,那么,“英歌槌”完全有潜力像“青绿腰”、“咏春问手”一样,成为观众心中难以磨灭的视觉符号和舞剧的代名词。关键在于这种提炼是否真正抓住了英歌舞的神韵,而非仅得其形。舞台化的“英歌槌”动作,是否还能传递出广场英歌那种原始、粗犷、充满生命张力的野性美?避免过度柔化或形式化,保持其内在的“气”与“力”,是成功的关键。
应该说,在舞蹈语汇的转化和核心符号(英歌槌)的塑造上,《英歌》展现了专业的编舞能力和对非遗本质的理解,有潜力打造出成功的舞台记忆点,这是其艺术价值的重要支撑点。
民俗:视觉奇观下的拼凑隐忧
《英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在于其将侨批、牛肉丸、嵌瓷、木雕、“出花园”等多种潮汕特色民俗文化元素集中汇聚于舞台之上。这样的创意无疑是打造视觉奇观、强化地域特色、吸引观众眼球的直接手段。这些元素本身具有极强的观赏性和文化辨识度。主创对这些民俗元素进行了一定的艺术提炼,如将捶打动作舞蹈化,将木雕转化为剧中角色,将嵌瓷的造型、图案、色彩融入舞美服装,试图将其融入剧情,或作为背景氛围营造,这比生硬地展示进了一步。丰富的潮汕民俗元素为《英歌》提供了斑斓的文化底色和独特的视觉魅力,是吸引观众的重要卖点。
然而,如何将这些元素真正内化为作品的肌理,服务于主题表达和人物塑造,避免沦为肤浅的“文化展销会”,是《英歌》面临的最显著挑战之一。这些民俗元素与核心主线以及英歌舞本身的内在联系是否足够紧密?它们是作为有机的叙事组成部分,还是更像为了展示而展示的“文化景点”?如果缺乏深度的融合,就容易显得堆砌和游离。将多种特色民俗进行“清单式”罗列,容易给人“赶场子”“报菜名”的感觉,仿佛在完成一份“潮汕文化必看清单”,而非根据剧情的自然流露,并使得舞台呈现缺乏主次和重点。更重要的是,全剧对这些民俗背后的文化内涵、精神信仰、生活哲学等挖掘得是否足够深刻?抑或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动作模仿或视觉符号借用?例如,“出花园”的成人礼仪式,其蕴含的生命过渡、家族责任等深层意义,在剧中是否得到有效体现和升华?过多的“奇观”元素集中轰炸,如果缺乏节奏和层次,反而可能让观众产生审美疲劳,削弱核心舞蹈的震撼力。
总之,《英歌》在尝试拓宽民俗舞剧的边界,进行深度的传统当代表达,这种勇气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其核心构思的冒险性和民俗呈现的表面化,使得它在艺术完整性和思想穿透力上未能达到更高的层次。它可能引发热议,留下强烈的视觉印象,商业上取得成功,但其对母题的开掘深度和文化元素的融合程度,仍有较大的提升空间。(王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