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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滢莹
小时候喜欢看旅行文学,至今还记得在小学读三毛、读尤今,被那些异域风情击中时的惊讶和欢喜。我们这一代,幸运地在全球化的进程中成长,得以见到更多向着远方的书写,但于我而言,童年的那种阅读却再难以复现——经由纪录片,我们能以4K精度从每个角度抵达他乡;翻划短视频,从角度、主题到细致攻略应有尽有,如此快速,如此便捷,还有谁愿意痴捧着一本旅行文学书,把它当作世界的样子去理解?
但最近读《荒野寻马》,却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这是青年作家依蔓的第一本书,收录了她近几年的旅程:在内蒙古恩和,与牧民一同养马、寻马;在宝格德乌拉参加民间祭祀;在西班牙萨布塞多参加野马节;在蒙古跟踪驯鹿迁徙;等等。书中因旅行诞生的篇章,是主动的追寻,更多则来自命定的巧合。出于好奇发邮件探问,最终却成为少有的深入西班牙腹地的“亚洲面孔”;因为生病错失一场旅行,重新出发时却遇到了更好的安排……辞掉稳定的工作,35岁后用旅行来感知世界,依蔓的经历像是一篇标准的10万+公众号文章标题,但绝不要被这样的外在迷惑,以为她笔下的文章是可以速读的游记。在这本书里,每一篇都对读者提出要求,她是在讲述,但也请你静下心细读,慢慢地与她同频呼吸,去尝试、去思考。
“我有模糊的感觉,知道自己在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想知道在庞大失序和剧烈流变之中,是否存在什么东西是确凿不疑的。”依蔓的感受,是近几年来许多人的困惑。当我们以为的确凿和稳固,其实都在风雨中飘摇时,有人蜷缩起来形成坚硬的外壳作为抵抗,有人则张开双臂拥抱未知。当依蔓找不到内心的秩序和安宁时,她反向而行,去“允许任何可能发生”的草原。
相较于浮光掠影式的旅行,你会在书中发现依蔓的所有目的地都为着明确的目标:她想知道在远方,一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做成的,她愿意当那个做事的人,而不是旁观者。在恩和与养马的牧人一同生活,她照料马匹、学骑马、与牧民一同寻马,跌入冰水鞋袜尽湿,被马绳磨得手掌血肉模糊;在查干诺尔的冰天雪地里,她挨着小狗睡帐篷,每天骑马10小时跟着查坦人将驯鹿赶去冬营地。
在许多页面,文字的密度几乎将我逼退。不是不够好,而是好到不能够快速翻看,每一句都是我卡在嗓子眼未曾说出的话,每一句都值得摘抄下来一再细细品味。她用短句缀出语言的珠串:“人在冷境中为自己造出一处暖地,便拥有最小单位的王国。”“世界一次次变新、变旧、变新。”“金色的霞光越来越亮,云像被烫红的纱团。”“接近两千人的渴盼与躁动,在圆环围场中缓慢发酵。”丰沛的感受力和精准的描摹能力,让这珠串上的每一颗都熠熠生辉。
在“做”的过程中,消除焦虑,重获平静和对自我的掌控感,这让我越往后读越感到欣喜。书中的每行字,既关乎旅行,仿佛又不是旅行,它更是文学的,是思考的,是高密度的,是敞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在去走、去看、去感受、去生活的过程中,用语言凝结的一切。
学哲学出身的依蔓对自己的文字有着极高的掌控力,许多字句读起来有金沙的质地——它们是闪耀的、流动的,是细软的、可形塑的,但在微渺的尺度,它们坚不可摧。也只有在细读之间,你才会认识真正的她。马匹突然死亡,有人想着卖马肉,有人想着就地安葬,依蔓却写道:昨晚马群添喂了谷物,没人留意到那匹马吃了多少,那天晚上吃得痛快的它在想些什么?明知马匹逃不掉被贩卖的命运,马倌还是常在半夜和马唠嗑,依蔓常想他会和马说些什么,“他没有什么想和人讲的话,话都留给马”“想象他与马讲不敢同人讲的话,喝了酒,词句在心里打转”。参观野马节,目睹人们以传统为名义在泥土和血迹中试图驯马,她尊重但不理解,无法抑制地感到愤怒、悲伤和被欺骗,“即便我们如何言说爱马,人类的存在和需求永远是被第一满足的事。是吗?是这样吗?承认它,而不是美化它”。
我可以这样说,依蔓有一颗心,能容天地的心。善良内敛、妄自尊大等矛盾品质共存于人类身上,与城市相比,自然包容却也放大了矛盾的人性。在漫长旅行中,依蔓并未掩饰这种矛盾在他人以及自己身上的体现,而是如实、坦诚地看见、辨识和写下一切。在我看来,这是《荒野寻马》最为宝贵的地方。它让我重新开启了思考:好的旅行文学,也许永远着重于文学而非旅行。经由这样的文本,我们跟随作者见天地,见苍生,也见自己。(张滢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