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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西蒙
《李寄斩蛇》是东晋志怪小说集《搜神记》中的名篇,编撰者干宝收录这一来自民间的故事,或许是觉得它离奇怪异,也可能是某种集体无意识的自然流露。若将《李寄斩蛇》视作普通的冒险故事或英雄传说,恐怕低估其深层次的价值。隐藏于故事背后的复杂内涵,更值得我们深入挖掘与探究。
李寄的家乡出现了一条骇人的蟒蛇,十分恐怖,危害乡里。这条长约七八丈的巨蛇盘踞在山洞里,一旦缠上某个人,那人就难逃一死。巨蛇还有通灵的本事,给百姓托梦,让他们献上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百姓无奈,只好照做,但寻常人家根本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遭难,只好找了一些婢女和犯罪人家的女孩子做祭品。但即便如此,巨蛇还是不满意,一连吞吃了九个小女孩,还要继续祸害百姓。故事中的李寄认为自己是家里的小女儿,也不能给父母延续香火,就主动表示愿意去当祭品。见到巨蛇,李寄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宝剑与猎狗,与巨蛇搏斗起来:先是猎狗咬伤了巨蛇,李寄又挥动利刃,斩杀巨蛇。
这个故事看似寻常,细究起来却很有深度。巨蛇看似是灵异妖物,实际上却是萦绕在古代民众心头的压迫者的象征。在古人眼中,蛇不仅具有强悍、可怖的力量,也很神秘,行踪莫测,让人不寒而栗。耐人寻味的是,本来应该由官府出面解决的蛇患,却让百姓独自面对,甚至要通过献出女孩子的生命来保全家人。这不仅是官府的失职,更是社会秩序混乱的表现。当民众只能借助灵异力量来对抗灾厄时,官府往往也会从保护者变成压迫者。可以说,《李寄斩蛇》中的官府角色,与巨蛇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体两面的,它们让百姓畏惧,要谋害百姓的性命,才能维系自己的生存。只是,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百姓也好,作家也罢,是无法直接言明这一点的,只能借助文学手法进行象征与隐喻。
百姓向巨蛇献祭,本质上就是被权力驯化之后的民众为了生存而被迫作出的牺牲。尤其是当献祭成为一种规则、制度时,百姓就只能被掌权者欺压,任由他们索取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李寄斩蛇》中的祭品不是金银财宝、锦衣玉食,而是最心疼的骨肉——如此文学设计,就是古代普通人对官府压迫乃至封建专制的控诉。李寄的形象因而显得愈发珍贵。她来自民间,又具备普通人所不具备的反抗能力。“蛇便出,头大如囷,目如二尺镜,闻餈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猎狗也好,宝剑也罢,她使用的抗争“工具”,也不是多么稀有的东西,前者是为百姓看家护院的伙伴,后者是最常见的武器之一。李寄本身也没有什么魔力,全凭两件常见的“工具”,就斩杀了压迫者,可见其武艺之高,力量之大。这当然是文学的夸张,但也是普通人的情感寄托。
正如后来的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等作品中控诉封建时代“吃人的体制”,《李寄斩蛇》对压迫者的控诉与批判也是很有深度的,却没有那么直接,采取了隐晦的表达方式。古代百姓自然不敢写出什么“斩龙”的故事,但在古老记忆里的蛇的形象,却可以很好地满足替代的功能,以“斩蛇”来隐喻“斩龙”,其实就是在控诉压迫者的累累罪行,为民众的生存与尊严而呐喊,甚至幻想可以战胜压迫者,实现彻底的自由与解放。
或许是因为东晋十六国时期常常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在大一统时代的对封建皇权的绝对服从性被消解,一些受压迫者也像昔日的陈胜、吴广一样,心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想法,渴望在乱世振臂一呼,成为新的掌权者。这种深层的隐晦心理,作为民众的集体无意识,也表露在《李寄斩蛇》的故事里。李寄在杀掉巨蛇后,走上了人生巅峰,也改变了家人的命运——“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指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李寄竟然从百姓的孩子,实现阶层跃升,一步登天,荣膺王后之尊,跻身新兴贵族之列。
若没有这样的故事结尾,《李寄斩蛇》就是个“勇者斗恶龙”的故事,这在古今中外的传奇故事里并不少见。但它却在“勇者斗恶龙”的基础上,增加了“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悬念,这极大地提升了文本叙事的复杂性与开放性——李寄与漠视百姓生命的官府融为一体,还能为百姓伸张正义吗?当反抗者被招安,当边缘人成为掌权者,还能继续抗争、继续呐喊吗?在这背后,正是植根于民间的某种朴素认知:人都不想被掌权者欺压,却又渴望自己成为掌权者,起码能被权力庇佑。这是一种妥协的观念,是不彻底的反抗思想。这也是古代农民起义者即便成功,也无法真正为百姓带去解放的深层原因,甚至多数人也不会归咎于抗争者,只会遗憾自己不能跻身胜利者的队伍,不能从新的利益集团里分一杯羹。
《李寄斩蛇》最深层的内涵正在于此,它引人深思,也令人警醒。若斩杀恶龙、巨蛇的英雄最终成为新的压迫者,这样的抗争无疑是失败的。古代史上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往往就围绕这反复出现的“权力循环”而展开。只有“李寄们”彻底放弃封建思想、摧毁压迫体制,才能将自己、将民众从苦难中解救出来。(黄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