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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远
作为今年国庆档唯一的家庭喜剧片,《浪浪人生》改编自蔡崇达的畅销小说《皮囊》。影片讲述了背负债务、归家养病的中年男性黄荣发,在生命末期寻求家庭支持与情感治愈的故事。演员阵容集结了黄渤、殷桃、刘雪华、范丞丞、付航等兼具实力与流量的演员,因此该片在制作阶段就被视为兼具艺术性与商业潜力的作品。然而,影片上映后票房表现远低于预期,观众口碑也呈现两极分化。
《浪浪人生》海报
原著《皮囊》以高中生阿达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通过个体成长与告别的细腻描写,揭示了人性困境与情感张力,触及了城乡二元结构中“小镇做题家”一代人的集体经验与身份焦虑,其现实主义笔触赋予文本强烈的共情力。相较之下,电影《浪浪人生》的改编更像是在原著人物的基础上延伸出的一个新故事。电影不仅对叙事主体与视角进行了根本性置换,还将人物关系与生活语境进行了过度类型化与模糊化处理,从现实书写滑向寓言化重构。影片因此暴露出叙事上的内在矛盾:既想触及社会现实的疼痛,又回避现实的复杂性;既渴望唤起集体共鸣,又惧怕真实带来的不适。正是在这种创作撕扯中,《浪浪人生》呈现了一场典型的“情绪拼盘”,影像层面表现出叙事断裂与情感漂浮。宣传语中的“源于真人真事,引爆真情共鸣”,最终沦为对当下社会流行情绪的商业化挪用与拼贴。
人物刻画的单薄与矛盾削减叙事可信度
影片试图以家庭叙事为框架,塑造一个具有现实深度的中年男性形象,却陷入人物心理逻辑断裂与情感转折失衡的困境。创作者显然意识到当下观众对《港囧》《夏洛特烦恼》等早期影片中不甘现实、怀念初恋、充满爹味的“油腻中年男”形象的反感,试图将黄荣发塑造成一个可爱、清爽、有故事感的“新爹”。在初归家后,他虽然面临权力的失落、亲情的疏离与身体的衰败,但他不沉湎往昔、不执着初恋、不自怜挫折,而是以坚韧、隐忍与体贴取代了传统男性的自恋与说教。影片的前半段,通过细微的家庭互动与角色行动,使这一形象具备了一定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然而,这种修复型包装难以摆脱“中年失意男”的怀旧本质,无论是借他人之口不断复述往日辉煌,还是自己反复强调的“大哥情怀”,都暴露出创作者对陈旧男性神话的执念。影片后半段对黄荣发的塑造更加显示出创作者发力的偏移与无效。与家人为救治他拼尽全力形成鲜明对比,作为苦难源头的黄荣发却以自我牺牲为借口,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自杀行为缺乏情感积累与内在逻辑,导致此前建立起的坚韧、乐观形象被瞬间瓦解,本该极具情感震慑力的死亡决断也被曲解为对责任的逃避。此外,他驳斥医生、不顾病症坚持划龙舟等情节也略显矫情、做作,使人物的内在冲突被套路化,进一步削弱了叙事的现实质感。
影片对其他人物的塑造同样缺乏逻辑支撑。原本否认父权、拒绝父辈价值的阿达,在得知父亲就是大家口中的“大哥”后,立刻转向崇拜,这一转变并非源于内在情感的成长,而是受剧作逻辑牵引的符号化行为。影片企图通过外部叙事刺激强行完成代际和解,掩盖了代际矛盾的社会根源,使原本复杂的父子冲突滑向对父权秩序的再度认可。
此外,影片前半段着力营造的债务危机也未能承担叙事的功能。昔日兄弟频繁上门催债的情节,原本可以成为揭示小镇伦理、经济压力与男性情谊裂痕的重要线索,却在一次轻描淡写的会面中被迅速化解,兄弟众人集体放弃债务的行为显得突兀、失真。
相较于逻辑断裂的男性角色,片中的女性形象几乎被剥夺了情感转折与成长空间。尽管陈梨珍的形象因殷桃的出色演绎而立体,但该人物创作的底色依旧延续了贤妻良母的传统模版。她的劳作、对家庭的照料与沉默支持都被自然化为情感义务的一部分,她的存在价值被限定在对黄荣发的治愈与成全之中。这种失衡的人物配置揭示出男性“大哥情怀”的空洞与寄生性。黄荣发的慷慨、担当与义气看似温情,实则是以牺牲妻子与家庭为代价维系的。《浪浪人生》未能批判这种男性英雄主义背后的情感剥削逻辑,反而以家庭之爱为其遮羞,使得所谓的亲情疗愈流于表面,成为被消费的道德幻象。
情绪拼盘化:价值摇摆与情感悬浮
人物塑造的虚浮与叙事断裂,也延伸至影片的情绪建构,使整体情感表达呈现出明显的“拼盘化”倾向。在人物矛盾尚未化解的前提下,影片频繁在“中年危机”“亲情疗愈”“生死和解”等社会议题之间摇摆跳跃,试图以多重情绪回应观众的情感期待,却因缺乏统一的价值坐标而陷入温情幻觉的再生产,输出的价值观念时常自相矛盾。例如,影片既以“不要因为害怕风浪,就不出海”鼓励年轻人敢拼敢闯、逆流而上,又兜售“干嘛非得出人头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就好”的抚慰式鸡汤,价值导向显得缺乏条理。
更显尴尬的是,影片的情感表达刻意追求高光与口号化,明显是为了迎合社交媒体的传播。当黄娇娇大闹婚宴时,突然对负心男饱含热泪地说出“这就是家人该有的样子啊”,她的情感宣泄不仅无法引发共鸣,更使角色表达沦为一场塑料质感的表演,模糊了矛盾焦点,削弱了人物立场的正当性。
片尾龙舟竞速的段落同样如此,创作者试图通过高速摄影、激昂配乐等视听手段,强制性地营造一场情感高潮,但是这些视听奇观与前置情节中黄荣发因划龙舟晕倒的情节设定自相矛盾,只能产生一种空洞的、不知所以的“燃”感。
这种对金句的依赖和对爆点的拼贴,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该片监制韩寒将复杂的社会议题打包为标准化情绪消费品的创作惯性,以可抽离语境引用的“人生箴言”短暂呼应大众经验。然而,当现实的肌理被抽空,情感共鸣便无从建立,这一创作路径的有效性正持续面临观众的审视。
《浪浪人生》的失利并非源于题材或制作的粗糙,而在于其创作核心的怯懦与投机。影片试图以精明的计算来拼贴社会情绪,却不敢直面真实的生命肌理,最终让共鸣悬浮于空中,让改编失落在“浪浪人生”这个标题所象征的、本应深刻却流于浅表的漂泊感之中。(王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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