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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芦 花
《苏轼的河南》是《只有河南·戏剧幻城》众多的沉浸式剧目之一,由王潮歌担任总导演。该剧以苏轼“走出汴京、最终葬于河南”的生命轨迹为线索,用约三十分钟的舞台,浓缩呈现了苏轼从青年登科、入仕参政、卷入乌台诗案、屡遭贬谪,直至魂归中原的生命历程。在传统叙事中,苏轼常被塑造成“旷达的诗人” “乐观的象征”。而在这部剧中,他的形象被重新解构——他是一个破碎和复杂的人,有瑕疵、有挣扎、有悔恨,也有对生活的向往。
《苏轼的河南》剧照
若以戏剧类型而论,《苏轼的河南》是一出悲剧。悲剧,是文学艺术的重要母题。它所揭示的,不只有死亡、毁灭或痛苦,这些宏大的词汇太笼统了。更准确地说,悲剧表现的是一个人在命运面前的自觉姿态,一种在无力之中不断求解的精神运动。
在这部剧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都用在“行走”上——走路,被贬,离开帝国的中心。从汴京到黄州、惠州、英州、儋州,路线一再南移,地理的远离成为命运的象征。创作者以“行走”构成叙事的节奏,离河南越来越远,理想渐次坍塌,也让绝望一寸寸加深。接连的流放是人生的巨大不幸,所带来的失望是一个缓慢沉降的过程:被误解、被放逐、被遗忘。
转机在公元1100年出现。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剧中,苏轼喜极而泣,自儋州北还。途经廉州、永州、英州等地——一路上,不断传来新的诏书。他离河南越来越近,希望重新生长,命运终于要迎来转机。舞台上,这一段的光线是柔和的,语调是轻快的,是全剧最明亮的时刻。
“苏先生,诏书又来了。”
“这次到哪儿了?到汴京了吗?”
“苏先生,诏书上说:复官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说,不允许您回到汴京,随便您去哪。”
柳暗花明,却无一村;幻想破灭,梦醒于归途。“文章憎命达。”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来自悲观主义。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悲观、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总说苏轼豁达、潇洒,仿佛他不会恐惧,不会抑郁。可历史中的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呢?青年苏轼,才华横溢、春风得意,二十一岁登科,名震京师。然而,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再也未能回到那片见证过他意气风发的土地。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苏轼的一生,是绝望的一生,是世俗意义上失败的一生。面对希望之后的绝望,剧作以“后人与历史中的苏轼对话”的形式,将这种命运的张力具象化。
“您伤心了吗?不会的,您不会伤心的。您是苏轼,苏东坡呀。您以豁达、通透、不惧苦难鼓励着我们。您的诗歌和您的人生态度,是我们心中的榜样……您不在意政治上的沉浮,您的诗词是长存的,后世将尊称您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
“什么家?”
“我们认为您是文学家!”
人,总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找意义。“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如果苏轼选择成为一个政治家,他绝不会成为一个文学家。然而,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在政治的世界中找到存在的意义时,只好转而在文字中重建自己。于是,我们在历史中看到一个被放逐的苏轼,在文学中看到一个微笑、热忱的苏轼。
艺术作品,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再现。在呈现苏轼的“豁达”时,我始终觉得,如果要写达观,就不能只写“看得开”,还必须写“看不开”——写失望、写绝望,写那短暂闪现的希望,以及希望一点点生长、又一点点消散、最终破灭的过程。最后的最后,可以给一个欢乐的结局,也可以不给。人们并非只能从欢乐的故事中感受到希望。有时,观众借着别人的故事,把平日压抑的焦虑、委屈与不甘一次性哭干净。在目睹美好陨落的那一刻,内心对美好的向往与珍惜反而被激发,也正因此,燃起了创造生活的勇气。
文学作品自诞生之日起,便融入了外部世界,化作不再属于我的特别存在:它与作者产生了“疏离”的独立生命,其意义会随着读者的阅读和时代的变迁不断延展。人亦如此:一个人在离开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注定是个开放的命题。艺术应当尽可能呈现多重解读的空间,以描绘出一个立体而复杂的人物形象。《苏轼的河南》中的苏轼,或许与我们在史书或教科书中的形象不同。当然,它也只是众多视角中的一种。历史的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的真实,正是这种差异,使文学得以重新参与对历史和人的理解。
苏轼,早已超越他亲笔书写的人生,成为被后世反复重塑与持续解读的文化符号。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没有“一锤定音”。古人云:“盖棺定论”,而事实常常是“盖棺难定论”,随着时势与立场的更替,结论会产生分歧,甚至相反。苏轼就是典型的一例。他在世时,因诗文得罪权贵而遭贬斥;身后最初几百年,朝廷对他的评价也几经起伏。到了近现代,人们摒弃了封建意识形态的成见,从文学与人格的角度重新审视苏轼,几乎一致地尊他为中华文化的精神典范。同一个苏轼,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解读;即使在同一时代,不同的人也可以从他身上读出截然不同的形象。
也正因此,我们得以一步步走近这位真实和复杂的苏轼:他既是诗文大家、旷达的智者,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经历悲欢的人。每一种解读都难免片面,但当它们彼此拼接,也逐渐构成了更完整的图景。苏轼之所以历久弥新,正在于其形象的开放性。后人不断从中找到与自身时代精神与情感需求相呼应的东西,我们也总在期待着下一个发现者带来新鲜的视角。文学批评理当包容这种多样性,并以之激发更多思考。
(作者系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