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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苡梵
当“韩云”这个名字与“民间入殓师”、操持白事的“大了”身份紧密相连,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她的作品《花落了:一个大了的生死笔记》(以下简称《花落了》)时,这部作品便已然超越了普通文学创作的范畴,它更像一份来自生死边界线的田野报告,一次对中国民间生死观最直白也最深刻的文学凝视。与那些凭借想象力和共情力去揣度死亡的写作者不同,韩云是浸淫其中的。
作家韩云来自三代传承的“大了”家族,30年的职业经历使她笔下的9个白事故事,褪去了文学常有的隔岸观火式的悲悯或猎奇,而是浸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日常性。正是这种根植于实践的“平常心”,让《花落了》在当下诸多探讨死亡的作品中显得卓尔不群。而韩云更卓越的艺术成就在于,她巧妙地运用了一种 “去陌生化”的叙事策略,将生死这等终极命题,稳稳地安放于津门市井的烟火人情之中,从而实现了文学表达上的一次举重若轻的冒险梦想。
《花落了》的叙事艺术,首先体现在其独特的语言风格与结构张力上。韩云的笔触,承袭了津派文学特有的诙谐与爽利,她将亲历的白事写成“段子”,但这“段子”的内核,绝非廉价的搞笑或消解崇高,而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和解,一种在悲剧底色上勾勒出的喜剧线条。这种悲喜剧的交融与复调叙事,构成了作品内在的美学张力。她像一位炉边闲谈的智者,用带着津门风味的质朴语言,将死亡这一最令人畏惧和避讳的话题,拉回到街谈巷议的日常维度。这种叙述,并非消解了死亡的严肃性,恰恰相反,它通过将其“日常化”,反而更深刻地触及了死亡与生活肌理紧密交织的本质。在结构上,9个故事看似独立,却由“大了”这一视角和40年时光变迁的暗线紧密串联,形成了一部碎片化连缀的史诗。它不以线性逻辑取胜,而以情感和主题的共鸣构建整体,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扇窥见特定时代与特定人性的窗口,共同拼贴出一幅完整而生动的民间生死画卷。
韩云作为“大了”的独特视角,是本书叙事伦理的核心,也构成了其最珍贵的文学性所在。“大了”是生命终章的摆渡人,是秩序与礼仪的维护者,他们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同时观照两个世界。这个位置赋予了韩云一种“边缘人”的居中洞察力。她既是仪式的操持者,又是情感的观察者。这种双重身份,使她的叙述避免了滥情与评判,始终保持着一种克制的、近乎人类学式的“深描”。在她的记录中,我们看到了为傻兄弟操办一场“像样”的白事,那份超越世俗理解的、笨拙而深厚的相依为命之情;也看到了老红军未竟的心愿如何在子孙的纷争与和解中,得以曲折地实现。她写尽了“大了”眼中的人间悲欢:有孝子贤孙的真情实感,也有为了遗产而当场反目成仇的戏剧性场面。这一切,她都平静道来,不置褒贬,却将最大的思考空间留给了读者。这种零度叙事的自觉运用,使得文本的情感冲击力不是来自于作者的直接宣泄,而是来自于事件本身与人性的复杂况味,这是一种更高阶的文学表现力。
更进一步分析,《花落了》的深层价值在于它是一部生动的、流动的民间风俗志,而韩云在记录这些习俗时,展现了她卓越的细节叙事能力。她深知,真正打动人心的,不是宏大的概念,而是那些具象的、可感知的细枝末节。一场丧事的流程、一件寿衣的材质、一个纸扎的样式、一句吊唁的乡野俚语,乃至家属在特定环节一个微妙的表情……这些都被她精准地捕捉并呈现。这些细节,如同人类学意义上的“物”与“仪式”,不再是背景板,而是承载着深厚文化密码与情感能量的核心符号。通过这符号化的细节,她不仅记录了40年间中国社会,尤其是北方都市丧葬习俗的演变,更深刻地揭示了仪式如何作为一种社会文本,参与构建了生者对死亡的理解、对秩序的恢复以及对人际关系的重整。她的文字,因此具备了超越个人回忆的民族志书写意义。
本书的力量并非源于传统小说式的宏大结构,它恰恰得益于那种近乎原生态的、带着呼吸与体温的真实感。韩云的写作,是一种 “经验主义”的文学实践。她的文字或许在修辞上没那么精雕细琢,但正是这种略带粗粝的质感,确保了故事内核的纯粹与冲击力,形成了一种质朴而有力的美学风格。读者在阅读时,不会惊叹于作者华丽的文笔,而是会被故事本身、被人物命运、被那份深植于泥土的生命力所深深震撼。这种由真实本身所迸发出的力量,是虚构技巧难以企及的,它赋予了《花落了》一种独特的伦理重量和文献价值。
《花落了》是一部在叙事艺术与人文深度上均取得显著成就的作品。韩云自觉运用的去陌生化、悲喜剧复调、细节深描等文学手法,打开了一扇窥探中国人生命观与死亡观的独特窗口。读完《花落了》,读者或许会对“人生除死无大事”这句话有新的理解:在韩云举重若轻的叙述中,让读者看到的正是死亡是必然的终点,那些围绕它所展现的爱与牵绊、荒诞与挣扎,才如此深刻地定义了我们为何而活,而文学,也正是在这片最朴素的土壤中,开出了最坚韧、最动人的花朵。(姜苡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