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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都
可还记得街头巷尾曾随处可见的宣传画?那些用简明图像和响亮口号讲述时代故事的画面,曾是美术与普通人之间最紧密的连接,也是曾经无比辉煌的主题创作的重要基石。宣传画看似“简单”的视觉语言,实则是帮助艺术家掌握高效沟通民众的工具;其“鼓动性”,正是艺术凝聚共识的力量。
今天,随着美术创作似乎越来越醉心于技艺与观念,中国美术与普通观众的鸿沟日益扩大。提出“重拾宣传画”的主张,不是复古,而是希望中国美术直面“观众看不懂、群众不喜欢”的困境,并从宣传画中寻找失落的价值:如何重建艺术精英与大众间那座被遗忘的沟通桥梁,其当代价值,正蕴藏于宣传画对“有效传达”与“大众连接”的极致追求中。
不同于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等重技巧的创作门类,宣传画以简洁的形式语言和直观的主题表达直达民众,其关键不在“精”而在“懂”。看得懂、喜欢看,是宣传画的生命线。正是这种对“审美接受能力”的敏感,使得1950至1970年代的宣传画作品深得民心。《毛主席去安源》《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等著名油画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宣传画化、年画化的风格,恰恰体现了艺术家主动下沉,与大众同频共振的努力。
更值得重视的是,宣传画不仅普及了美术语言,更培养了成千上万的基层创作者。在当时,这些画既是“作品”,也是“教材”,为彼时缺乏专业美术教育的中国社会提供了难得的视觉教化途径。当艺术家和群众都用红黑双色“假木刻”、直光源强照的舞台美术或变体的“逆光冷”“逆光暖”的技法进行创作时,这种共同的视觉语法便构建了一种罕见的美术共同体。
宣传画的“简单”,从来不是“粗糙”,而是一种针对具体需求的技术化选择。色彩上,它强调强烈的对比与视觉冲击,如红黑、红绿等配色构建出极具象征意义的视觉语言。构图上,“月份牌”画法与戏剧化的舞台技法广泛流行,既降低了制作难度,也呼应了大众对甜美、光亮的视觉效果的偏好。例如张璧梧的《养小鸡,捐飞机》以正面强光照亮人物脸庞,既保证了审美的一致性,又提升了画面的“真实感”;而孙荃的《妇女能顶半边天》则以红亮逆光制造出激昂情绪。这些“技术上的简化”,反映的其实是对“有效传达”的深刻理解。甚至一些后被誉为经典的主题性美术创作,也都在技法上与宣传画“靠近”。苏光、王迎春、杨力舟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嘉蔚的《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都在直光源构图、颜色处理上显现出浓厚的宣传画化特征。反倒是某些技术上“更复杂”的作品,虽然在构图和技法上向列宾看齐,观众反应却异常平淡,值得我们深思。
论及宣传画的难点,就是极难掌握主题思想的提炼能力和画面的概括能力,即与国画、油画、版画等独幅形式的画种一样,宣传画只能表现一个瞬间之内的空间,而不能表现多个时间、空间的人物事,抑制了美术家的发挥空间。而其劣势的另一面就是,全民化的宣传画创作,迫使美术家反复锤炼自己,提高他们对政策、概念的理解力,并必须用最简单的技术语言,把人与人、人与事的复杂关联转变为最简单明了的图示关系。
而不成熟、不成功的宣传画创作,往往会堆砌大量的人物和器物,以解释复杂的时间、空间概念,甚至直接画出标语、横幅,以点明主旨。但形成悖论的是,这些用以解释抽象概念的人物、器物等等,又造成了很复杂的构图,反而弱化了图像的概括力,导致这些宣传画主次不分,无法准确传达画面的本意。而这种越想表现清楚,但又越无法表达明白的死循环,就是宣传画创作的难点,也是当今主题性美术创作的痛点。
所以,纵览数十年以来的主题创作的名作,如陈逸飞的《黄河颂》、陈衍宁的《渔港新医》等等,有相当一部分作品并不以技术著称,但其作者多有宣传画创作的背景,即在宣传画的普及浪潮之下,他们学会了如何用最简单的方式,有效地扩展作品的空间、时间的边际。因此,尽管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名作的技术语言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画面却具有无与伦比的思想容量,使人回味无穷。
宣传画为何衰落?1980年代,宣传画作者的人员构成从基层群众回到精英专业系统,艺术风格越来越强调形式美、观念性与自我表达。这种宣传画创作的转向,一方面提升了作品的“艺术高度”,却也使普通观众感到隔膜。讽刺的是,这样的宣传画只能在美展中摘金夺银,却常常难以被街头的群众理解;而真正“贴地气”的画作,却因缺乏所谓“现代感”而不被正统艺术场域所接纳。
更致命的问题还在于,美术界对宣传画功能的理解发生了错位。部分艺术家和理论家开始刻意排斥宣传画的“鼓动性”,认为这是“说教式”的、落后的艺术语言,反对宣传画承担社论功能,转而强调形式语言的深化与“纯粹”的审美追求。结果,宣传画创作逐步沦为“给行内人看”的形式游戏。尽管宣传画的使命,确是使人从美的享受中获得教育和启迪,但否定宣传画的功利属性,无疑助长了“形式至上”的观点,实则忽略了宣传画最宝贵的属性——它的直白、它的交互性、它的鼓动力。
宣传画的衰退并非因为它的技术落后,也不是因为时代的淘汰,而是因为我们在“提高”的过程中忘记了这个画种的“普及”价值。这导致近四十年来宣传画在技术精美、构图复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其结果就是,普通观众难以“看明白”,也不容易“喜欢看”,而这不仅成为了今日宣传画的问题,也是今天主题性美术创作普遍遭遇的尴尬。
“普及与提高”曾是中国美术工作最根本的价值坐标。遗憾的是,这一理念已过度地向“提高”倾斜,忽视了与民众的沟通。当我们今天再次呼吁宣传画的复兴,不是为了回归过去,而是为了打开未来的可能性。我们应当思考:美术如何真正“服务人民”?如果我们不能解决“观众看不懂、群众不喜欢”的问题,那艺术的公共功能将荡然无存。
所以,当下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宣传画的价值。这种带有大众属性的艺术形式,不应仅作为历史遗存被收藏于博物馆,而应重新成为美术工作者主动联系民众的介质。宣传画或许会消亡,但在AI绘画、数字传播成为常态的今天,宣传画的“普及”属性更具再生的可能——中国美术必须继承它对“沟通”的职责、对“明白”的坚持、对“共识”的追求,并以此重构美术精英与普通民众的桥梁。
(作者为艺术学博士,中国国家画院助理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