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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管蒲堃
《盛世天下·媚娘篇》这款互动影视游戏,自面世起便因其宏大的历史题材、“高自由度”“百种结局”的玩法而引发广泛关注。游戏中的女主是以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武则天为原型的“武元照”。武则天的故事波澜壮阔,互动影视游戏的玩法也很新鲜。然而宣传中的“盛世天下”,却是一个名为“自由”的精致牢笼。这部作品在游戏性、历史叙事与女性塑造三方面均表现乏力,其症结在于对“自由”概念的深刻误解——尤其是对“向下的自由”的美化与推崇。

拥有选择的幻觉:“百种结局”实为“百种死法”
《盛世天下》首要的失败在于其游戏性不足。
传统的小说或电视剧,观众只能按部就班地接受创作者生产的内容。而有选项、有多支线结局的游戏,则赋予玩家掌控命运的权力。《盛世天下》宣称有“高自由度”,能达成“100多种结局”,然而实际体验中,这种“自由”却脆弱得不堪一击。选错选项导致糟糕的“bad ending”本不稀奇,问题就在于,《盛世天下》到处都是选项,想要推进游戏,必须要选对所有选项。一旦选错,故事中的女主便迎来死亡结局。“百种结局”其实只是百种大同小异的死局。由此一来,玩家探索命运多样性的体验感大大降低,想要通关,本质上只能走上创作者已经设计好的路,于是自由的游戏变成了“找出唯一的答案”的猜谜游戏。
我们不妨做个对比,传统的互动文字游戏(简称文游。典型例子如2013年的《穿越之姻缘劫》)的选项虽然会影响情节进展,但设置得并不那么密集,且容错率更高,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玩家的体验感。另一些高自由度互动文字游戏(如易次元《深宫曲》《师途》),不那么重剧情,但有完整的数值养成系统,《深宫曲》的“主控”是后宫妃嫔,需关注心计、才艺、宠爱、妃子好感等方面;《师途》作为武侠游戏,则对主角的攻击力和血量有要求。玩家的长期决策会影响角色的人际关系或故事走向,存在蝴蝶效应。反观《盛世天下》,它缺乏直观可量化的成长体系与人际网络,还在叙事上频频“出戏”——如武元照被赐名“媚娘”的剧情中,旁白突兀地插入“而这个名字即将陪伴你走过半生”之类全知视角的评述,强行揭示命运走向的写法不仅破坏了玩家的游戏体验,还暴露出叙事手法的生硬与浅陋。
角色扮演的困境:“武元照”是“我”,还是“武则天”?
《盛世天下》的第二个问题,在于历史题材与恋爱导向之间的冲突。
首先,历史的真实和游戏中虚构的自由之间存在必然的矛盾。武则天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她人生轨迹中的重大事件——入宫、为尼、封后、称帝——已是既定事实。任何围绕她展开的故事,都只是在这些大事件的夹缝中进行有限的创造,“自由”探索的边界本质上存在限制,既难以颠覆史实,创作者也未必有能力构建具有说服力的平行世界的故事。或许历史题材本身,就与推崇自由度的游戏机制格格不入。
其次,是历史原型与玩家代入感的撕裂。当前国内乙女游戏为了平息“女主党”(认为女主角是独立个体)与“代入党”(代入女主角的玩家)的争吵,主流做法是尽量模糊女主角的个性特征——不设玩家姓名,不设固定爱好。而乙女游戏《恋与深空》支持玩家自定义捏脸也是一大创新。这些都是为了打造一个足够“空”的空壳,以便玩家能自我投射。《盛世天下》却设定了固定的女主名字“武元照”,有特定的演员饰演,并且背后还依托着一个家喻户晓的历史原型。玩家始终在“扮演武则天”和“作为她自己”之间挣扎,因而“武元照”既没有武则天的谋略和野心,也无法将玩家自身的意志融入角色,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其三,游戏对武则天核心故事的解读存在偏差。面向女性的角色扮演类游戏,并不是只有增强代入感一条出路,深入刻画剧情的厚重感与角色的复杂性也同样可行。然而《盛世天下》同样没有做到。武则天能在封建社会的铜墙铁壁中登上权力巅峰,其背后必然有高瞻远瞩的智慧、坚韧不拔的意志、审时度势的权谋与不容置疑的野心。若想突出其作为历史人物的厚重,就应着力刻画她的权谋与决断,减少甚至摒弃过多的“降智”选项与剧情;若想强调恋爱体验与自由度,那么为何不选择架空题材?为何游戏内外,玩家感受到的仍是处处受限的“有限自由”?
情爱规训的陷阱:女性塑造的全面溃败
上述矛盾最终在女性角色塑造这一核心层面爆发,并集中体现为对“向下的自由”的美化。
游戏标榜的百种结局,实际只有两种路径:要么死,要么一命通关;唯一女皇帝的故事,仍要强行捆绑爱情叙事。拉一条和李治的感情线也罢,毕竟两个人确实是夫妻。但为什么又为武则天与历史上几无交集的李泰牵线,为了虚构一段浪漫关系,不惜篡改历史,甚至可能还要安排一条“武则天丢掉自己的野心,与李泰出宫追求自由”的所谓“新世界线”呢?对此,竟有辩护之声称:“武则天也有不当皇帝的自由。”这恰恰触及了问题的本质——什么是自由?在封建社会,女性登上权力顶峰,这无疑是打破结构束缚、实现自我意志、为更多女性开路的自由。在女性连基本人权都难以保障的时代,让她去选择一条看似轻松、实则意味着退回原有附庸地位的道路,真的是自由之路吗?更微妙的是,这种自由将男权社会对于传统女性角色的期待包装成个人选择,麻痹了女性真正的主体性。
同样的问题也体现在对其他女性角色的处理上。如,高阳公主与高僧辩机私通之事见于《新唐书》,《旧唐书》不见载。宋朝宋祁和欧阳修编纂《新唐书》时,采用了许多民间故事素材,且二人年龄相差较大,因而有不少历史学家认为高阳辩机之事存疑。但游戏却将其处理成一个无法改变的悲剧宿命:十几种营救辩机的道路都是死局,如果想要继续游戏,只能选择袖手旁观。于是辩机被腰斩,而高阳必然因此黑化为一个因情生恨、追求权力的“疯女人”,这又重复了一种陈腐的叙事套路:女性或因爱情失利,或因身不由己,才转而追求权力。似乎她们自身的抱负、才智都不足以驱动其行动,唯有在情爱的刺激下,才会“性情大变”。其他女性配角,则大多沦为推动剧情的扁平工具人,她们对女主有无缘无故的恶意,同主角在与这些角色的互动中,也显得智力下滑,人设崩塌。
武则天的故事本可以很有戏剧张力,但是《盛世天下》进行的是一种陈腐的、将女性追求权力动机“情感化”的书写:这种写法,不仅老套,更在无形中矮化了历史形象,将女性波澜壮阔的权力斗争,简化为了情场失意的赌气之举。
超越“盛世”幻象,追寻叙事破局
《盛世天下·媚娘篇》的问题,绝非孤例。它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下大量文艺作品在女性书写上的集体问题。
创作者想塑造“大女主”,她们的命运依然与男性的爱与背叛挂钩;女主与女配之间存在善恶分明的对立,重复着烂俗的雌竞戏码;女性形象在骨子里仍被要求被动、柔顺,并对权力表现出一种“得体”的疏离。
当人们认为艰难攀登的路可以拥有放弃的自由,而退回到附庸与依赖的地位是浪漫的归宿时,其实就是一种对女性力量的消解与规训。它让我们看到,比直白的性别歧视更危险的,正是这种披着自由外衣的温柔陷阱。
所幸《盛世天下》还有未发行的续篇,仍然有一定的创作空间。女性题材若想要实现真正的创作自由,不应只由华丽的服饰与宏大的场景堆砌,不在于能虚构多少条千篇一律的路,更应塑造一个个立体的、拥有自主意志的灵魂。(管蒲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