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邵岭

　　电影《狂野时代》路演时，毕赣说自己与世界是有距离的，希望易烊千玺能够帮他“抵达这个距离”。

　　然而现实的另一面是，电影上映之后，出现了大量因粉丝包场而产生的“幽灵场”，即粉丝以较低的价格包下非黄金时段的电影场次，但并不真的去影院看电影，导致影厅内并没有观众，也没有影片放映。粉丝以此为自家偶像作品的票房数据作贡献，但普通观众却因售票页面显示满场而无法购票。

　　与此同时，在多个社交平台上，一些观众的真实的负面评价与感受被围攻和淹没，留下一片经过精密粉饰的、不容置疑的“完美口碑”。有人感慨：“如果没有易烊千玺，《狂野时代》可能不会有这么高的热度，但围绕它的讨论氛围，很可能会正常得多。”

　　更说明问题的是，影片首日退票率高达10.5%，远超行业正常水平，某售票平台退票率甚至达到14.8%。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预售阶段因为易烊千玺而买票的观众，在首波口碑出炉之后，发现影片并不是自己的菜。最终票房预测也从早先的10亿大幅下调至2亿出头，显示出市场对影片的接受度有限。由此可见，易烊千玺并没有如毕赣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桥梁，弥合这一场叙事实验与大众审美之间的距离。

　　毕赣的初衷无可指摘。选择一位具有巨大关注度的演员作为“桥梁”，以期作品被更多人看见，是再自然不过的创作与传播策略。更进一步，在现实的产业逻辑中，一位兼具关注度与票房号召力的明星，其价值除了传播媒介之外，还构成了项目获取巨额投资、实现高成本艺术野心的信用抵押与风险对冲。

　　以《狂野时代》来看，影片承载了宏大的科幻构想，置景复杂，光是主题乐园就有五个，必然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若无一位具备市场基本盘的主演作为商业支点，如此体量与野心的作者电影，在当下的投资环境中或许根本难以启动——事实上，这也正是很多流量明星的粉丝们在主张自家偶像对一部作品的贡献度时常常使用的话术。

　　问题在于，为什么流量明星会从想象中的“桥梁”异化为隔绝了作品与大众的“围墙”？

　　症结或许不在于起用流量明星这一行为本身——从影片来看，毕赣在片场展现出了一个导演的掌控力，在他的指导下，易烊千玺交出了一份符合专业标准的答卷。但是他无法控制粉丝在片场外掀起的风暴，当作品被投入市场时，附着于流量明星身上的那一套饭圈体系就开始侵入并重塑作品的传播路径与评价标准，使得期待中的影响力放大器成为了舆论场上的粉丝群回音壁。

　　实际上，饭圈文化“控评”与“做数据”的行为在影视领域由来已久，其核心是粉丝通过营造热度来维持自家偶像的商业价值。如果把饭圈逻辑比作一种病毒，那么古偶剧便是它已然完全适应的宿主，商业片是与之共存的宿主，而像《狂野时代》这类高纯度的作者电影，则成为其最不兼容、排异反应最剧烈的宿主。

　　在古偶剧、商业片中已经屡见不鲜的“控评”机制，在面对《狂野时代》这样的影片时，其屡试不爽的逻辑就站不住脚了。控评的本质是追求唯一的解释权，但艺术电影，尤其是作者电影的价值，恰恰在于其开放多元的解读空间，并且它所构筑的艺术门槛，很大程度上是粉丝们所无法跨越的。因此，当他们试图用“审美特权”（指责批评者“看不懂是因为修养不够”）来维护影片的高级感时，会发现自己能够使用的语词是如此苍白。更不要说他们还陷入了这样一个悖论：既要证明电影是深邃的“艺术神作”，又要将理解这部神作的唯一钥匙归结于偶像的表演，在否定了艺术开放性的同时，也暴露了饭圈逻辑在真正的文化复杂性面前是无力与苍白的。

　　包场产生的“幽灵场”则是以往刷播放量和收视率的升级版，目的是营造自家偶像能“扛票房”的印象，为其日后争取更多的资源和更高的商业价值。但高度组织化的粉丝行为对票房系统的干扰，直接打乱了正常的市场供需匹配系统。其破坏性是双重的：在供给侧（排片端），虚假的“满座”数据欺骗排片系统，挤占了本应属于其他影片的黄金场次资源，破坏市场公平；在需求侧（购票端），当普通观众在购票APP上看到所有场次“已售罄”时，会自然放弃购票。荒诞一幕就此产生：粉丝为支持偶像而制造虚假繁荣，但这种繁荣的假象，却系统性地劝退了影片真正想要触及和对话的核心文艺片受众。“支持”变成了最有效的市场阻碍。

　　可以说，《狂野时代》引发的一系列现象，虽然极端却并非孤立的个案，而是一个将所有隐藏矛盾激化后呈现的极具代表性的样本。它让我们看到，饭圈逻辑对影视产业的侵蚀是有边界的，它或许可以蚕食大众娱乐，但当它试图消化最坚硬的“作者表达”内核时，会引发强烈的系统性排异反应，比如资源错配、口碑撕裂、公共讨论失序、市场信号失真等。

　　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流量明星会从想象中的“桥梁”异化为隔绝了作品与大众的“围墙”？本质上，这是短期数据利益对长期文化价值与市场公平规则的冲击。这也再一次提醒我们，作品的评价权与阐释权一旦被让渡给由饭圈把控的外部系统，就不再是可供自由感受、多元阐释、公共对话的文本。保卫一部作品的完整性和独立性，从未显得如此重要，唯有如此，一个让不同类型创作共存、让真实声音得以听见、让市场回归理性的健康的文化生态才有可能建立。（邵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