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龚金平
谈及公路片,许多观众熟悉的是美国的《逍遥骑士》《邦妮和克莱德》《末路狂花》之类的犯罪类型,或者是《史崔特先生的故事》《阳光小美女》之类的温情治愈系。其实,在中国电影中,公路片也涵盖了这两种类型,前者如《无人区》《西风烈》《未择之路》等,后者像《那山那人那狗》《千里走单骑》《人在囧途》等,各有千秋。
日前上映的《过昭关》,亦是一部耐人寻味的公路片。它在情节框架上,与《史崔特先生的故事》(1999)最为接近。《过昭关》中的李福长,开着农用三轮车横跨一千公里去见老朋友;史崔特先生,则驾驶着割草机勇敢征服300英里的路程,去另一个州见弟弟。两位主人公,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交通工具也都很不寻常,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影片内容还是有一些差异的。看起来,两人都是为了不使人生留下遗憾而出发,但这个“遗憾”的形态与内核,指向了不同的人生态度,以及对于人生的不同理解。李福长对人生,有种入定般的豁达,可谓生死看淡、荣辱不惊;史崔特先生,则渴望用美好的过往来温暖残破的现实。
《过昭关》中,李福长在途中有孙子相伴,这又与《夜莺》(2014)中的人物关系更为接近。《夜莺》中,爷爷带着孙女从北京到广西扫墓,一路波折,离奇惊险,却又温馨动人。而且,《夜莺》在剧情设置上,运用了明显的“裂隙-圆融”模式,即在爷孙、夫妻、亲子之间,制造了可见的冲突和心灵距离,然后通过一段旅途,使每个人完成沟通与理解。《过昭关》,则没有采取“让人物在克服障碍的过程中完成情节发展”的模式。相反,李福长在一千多公里的路上,几乎没有遇到障碍。他和善而睿智,积极帮助别人,别人也帮助他,可谓一路融洽、一路顺畅。难道,影片要在人物内心设置冲突点?但是,李福长已是77岁高龄,活得从容而通透,内心并未处于紧张或焦虑的状态。那么,影片究竟想表达什么?
其实,解读《过昭关》的钥匙在于片名,也就是李福长向孙子讲述的“伍子胥一夜白头过昭关”的故事。看起来,这是一个绝境逢生的故事。但是,李福长后来又说,过了昭关,还有潼关,还有嘉峪关、山海关等。再联系李福长向孙子及钓鱼青年讲述的家族往事,向养蜂人讲述的自己父母饿死的历史,向收瓜老板提及的他在三门峡劳动改造的岁月,我们知道,每个人一生都横亘着无数关卡。但是,李福长在回首过往时,有种难得的释然与平静。即使是对在三门峡劳改营的时光,他也没有一味地记住苦难,而是铭记与朋友相濡以沫的温情时刻,以及那些温暖了他内心的人。
因此,影片《过昭关》其实是对于人生历程的一次隐喻式表达。在人生之路上,每个人遇到的关隘可能都差不多,包括历史无情、命运捉弄、亲人离丧、世事无常等。对于这些关隘,每个人表现出来的姿态却有着千差万别:有人因愤怒而失去理智,有人因绝望而消极逃避,有人因不平而愤世嫉俗;有人却能在一次次的挫败与伤痛中,与命运达成和解,与自己和谐相处。正如李福长在歌中所唱的: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即使困顿失意如斯,李福长也不过感慨几声,而没有难以排遣的惆怅失落。这更像是事过境迁之后,以柔和的心态抚平岁月的皱褶。
再联系李福长在路上对“慢”的追求,这何尝不是他对待人生的一种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就是“慢”的艺术。在“慢”中,才能将痛苦消减化解,将欢欣淡然处之;在“慢”中,才能对生活遍挨遍尝、细细咀嚼,最后意识到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终点高低,而在于一路的浅吟低唱。《过昭关》想表达的,是对于人生的一种观照和态度。这种观照和态度,无非是通透与达观、平和与从容。这样看来,影片类似于一碗清淡的心灵鸡汤,劝人放下,劝人学会与人生和解。看起来,极为睿智和深刻。但遗憾的是,影片在表达这个主题时,力量稍显孱弱,缺乏一种清晰而有力的冲突设置方向。在情节发展中,未能自然地流露出这种观念上的倾向性,而是靠着李福长的几次讲述来“布道”。
作为一部公路片,《过昭关》的开头,有意凸显了李福长与孙子之间在生活习惯和一些观念上的冲突,但后来在途中,两人几乎没有矛盾,这未免有些理想化。还有,李福长在路上遇到的那三个人,在人物刻画上都比较刻意和表面,人物之间的互动层次也比较浅,缺乏细腻自然、深刻隽永的情绪感染力。此外,对于这三个人,李福长大都是作为“施”的一方,由他提供人生感悟和智慧。这样一来,影片在情节设置上,就缺乏情绪穿透力,未能在观念的碰撞和共鸣中,让路人也产生触动。如果能在这段旅途中,勾勒李福长的一条成长弧光,甚至彰显孙子宁宁的内心嬗变,就更加精彩了。
换言之,《过昭关》主题先行的痕迹终究过于明显,中间的事件有些绵软无力,对观众的情感冲击有限,影像的感染力也不强。这一点,或许真如导演霍猛所言“献给我的爷爷”,创作的私人意义大于公共意义。但瑕不掩瑜,我们依然要鼓励这样的电影。它安静而笃定,像是与世无争般摒弃华丽的场面、激烈的戏剧冲突,而是以朴素的影像、极大的耐心,去记录日常生活的琐碎时刻,同时也还原老龄化日渐严重的农村生活图景。在这幅图景里,生活不仅有一种循环的停滞感,更有一种被人遗忘的荒芜感。正如哑巴爷爷选择不说话一样,在这个环境里,甚至可以不需要语言而安之若素。也正如哑巴爷爷家里的电话一样,亲人每天例行地打一次,只是为了确认老人还活着。
随着老人的离去,这片土地虽然依然茂盛,但许多记忆和情感都在凋零。至于外出者对于这片土地的记挂,无非是这里埋着他们的祖先而已。可是,那些长满芳草的坟头,已经和田野融为一体,化作这片土地的一个点缀,它们真能成为几代人之间情感维系的纽带吗?因此,影片《过昭关》似乎在题外,不经意地展现了农村的生活画卷,也用大片饱和的绿色,冲淡了历史的创痛和死亡的感伤。只是,影片中的那些老人,是以被动的姿态坚守这片土地,是在人生暮年活出了一种近乎麻木的达观。这是现实的无奈,也是艺术的无力。(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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