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湖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影视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 陈伟华

　　在《天龙八部》中，金庸以武林人士的生死来探讨人之存在的意义，借江湖世界的故事来阐释人间社会的天道。作品以宽恕思想来安排人物生死，让生者活出价值，让死者死得其所

　　古装武侠爱情剧《天龙八部》改编自金庸同名小说，由黄日华、陈浩民、樊少皇、李若彤、刘锦玲、刘玉翠等联袂主演，讲述了乱世中一段关于生死情仇、爱恨别离、民族大义的故事，于1997年首播。剧中，黄日华饰演丐帮帮主乔峰。

　　“金庸的书好看，我是知道的。我的书，有人爱看我是知道的。我的读者没有金庸的读者多，我也是知道的。金庸是个天才。”8月12日，著名作家二月河在《解放军报》发表文章《侠义小说与“成人童话”》，文章开头如是写道。那么，金庸的书究竟好看在何处？从他的代表作《天龙八部》便可见一斑。《天龙八部》虽为武侠小说，位于通俗文学之列，却有着高雅之情趣、深邃之思想及人文之关怀。它在生动展现武林世界各种罪恶和悲剧的同时，又让人深刻体会到宽恕思想之美。

　　书中充满明争暗斗、血雨腥风，例如国家之争、民族之争、权力之争，以及对武功秘笈的争夺等。这样的家国恩怨、复杂纠葛，使得许多人背负着不堪回首的过去、深重的仇恨甚至血债，行走在江湖中，陷入冤冤相报的循环，扭曲了人性。武力和强权可能求得一时的安定，但一定无法永保太平。相反，宽恕才是制止杀戮、消除仇恨之道。鸿篇巨制《天龙八部》在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背景下，以千姿百态的人物形象、引人入胜的侠义故事展现了宽恕的巨大力量，引导人走向真善美之境。

　　宽恕——令身世不好之人拥有前途和希望

　　《天龙八部》的三大主角段誉、虚竹和乔峰皆如此。

　　段誉饱读诗书、能文能武，身世却不甚光彩。他并非镇南王段正淳的亲生儿子，而是王妃刀白凤与“恶贯满盈”段延庆所生。在小说中，真相大白后，他并未身败名裂，从此成为社会的边缘人，而是顺利登基，以突出的政绩，受到大理百姓尊敬与推崇。

　　虚竹可谓小说中最幸运之人。他本是少林寺玄慈方丈与“无恶不作”叶二娘的私生子，机缘巧合之下成为无崖子的关门弟子，获得了师傅的毕生所学，并成为逍遥派掌门。后来，又先后成为灵鹫宫宫主、西夏国驸马。一生曲折，终成大器，除了因为他的大智若愚、宅心仁厚，还与各种机遇密不可分。

　　乔峰是全书中最具大侠风范的悲情英雄。他也并非出身高贵之人，父母均为契丹人。宋辽纷争之年，汉人与契丹人水火不容。但少林僧人明知他是仇敌契丹人萧远山之子，仍待他如亲人。众僧不但抚养他长大，而且教给他武功，助他成为丐帮帮主。

　　此三者，若非得到了宽恕，必不容于人，不容于世。人生于世，并无选择出身的自由和权利。在《天龙八部》中，金庸以一颗悲悯之心，让身世不好之人拥有了前途和希望，并努力向善向美。

　　古装武侠爱情剧《天龙八部》改编自金庸同名小说，由胡军、林志颖、高虎、刘亦菲、刘涛、陈好等联袂主演，于2003年首播。剧中，林志颖饰演段誉。

　　宽恕——令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与段誉、虚竹和乔峰三位英雄少侠相对，《天龙八部》中还有臭名昭著的“四大恶人”。这“四大恶人”贯穿全书始终，是无数血案的策动者，无恶不作。金庸不仅批判了这些恶行、罪行，更以同情的笔触揭示了他们作恶的深层原因，并为其中一些人安排了相对美满的结局，使他们从此脱胎换骨、弃恶从善。

　　例如，“四大恶人”中的老大段延庆，绰号“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但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本是云南大理国太子，因遭奸臣杨义贞陷害、追杀，被打断双腿只能借助器械行走，被割破喉咙只能以腹语与人交流，后以残疾之身习得绝世武功。在《天龙八部》中，他的儿子段誉英俊潇洒、侠肝义胆，最终继承了皇位。“四大恶人”中的老二叶二娘，绰号“无恶不作”，专喜抢婴杀婴。这种变态心理、残忍行径，同样源自她早年的悲苦经历。段延庆和叶二娘幡然醒悟的时刻，让人心生恻隐、感慨万千。

　　再如，鸠摩智、慕容博和萧远山等，作为江湖纷争的关键人物，或阴险奸诈，或心狠手辣。他们的结局，皆为功力全失、皈依佛门。为大奸大恶之人留下生路，无疑需要很大的宽恕力道。

　　切莫作恶，罪人得宽恕须付出代价

　　《天龙八部》虽体现出了“人人皆可得宽恕”的思想，但这种宽恕不是姑息。从段延庆、叶二娘、段正淳、鸠摩智、慕容博、萧远山、慕容复、丁春秋等人的结局来看，罪人得宽恕须付出代价。

　　段正淳贵为皇族，但风流成性。他与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李青萝等皆有私情，但均始乱终弃。最后，因侄儿慕容复的胁迫、杀害，眼睁睁地看着众情人一一死去。段正淳羞愧难当、悔不当初，拔剑自尽。如是，段正淳以不负责任的态度，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又以这种“壮烈”的死，来请求人们的宽恕。

　　慕容复则怀着复兴燕国之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为信条，一生机关算尽、杀人无数。最后，虽然保全了性命，但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郁郁不得志，以至精神失常。

　　值得注意的是，在《天龙八部》中，也有一些罪人没有得到宽恕，例如“四大恶人”中的老四云中鹤，绰号“穷凶极恶”，最终死在大理国司徒华赫艮的刀下。性情暴戾的天山童姥，在与李秋水决斗时因内力耗尽而死。金庸借此来警醒世人：因果有报，切莫作恶。

　　宽恕思想的文化渊源、现实意义

　　《天龙八部》中的宽恕思想，有着丰富的内涵和多样的形式。它有时是借保全罪人的肉身，来表达宽恕之情，例如段延庆归隐山林、萧远山皈依佛门等；有时是借毁灭肉身、升华精神而实现对罪人的宽恕，例如段正淳自杀殉情，乔峰在国仇族恨、帮派斗争中伤人无数，最终以死谢罪，铁骨铮铮。

　　宽恕之道在中国自古有之。宽恕是儒家文化的重要命题之一，例如《论语•里仁》中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孟子•尽心上》中的“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等，言简意赅。除此，佛教文化中也有明显的宽恕思想，认为有劣迹罪行之人亦在拯救之列。那么，《天龙八部》中的宽恕思想究竟源于哪种文化呢？

　　总体而言，小说中有着浓郁的佛教文化氛围。首先，故事发生在北宋云南大理国，大理国是佛教国家；其次，许多人物都是佛教人物，例如虚竹、枯荣大师等。另外，不少语言也引自佛经。但全书并不局限于佛教视野，而是有着文化交融的意味。例如，乔峰、慕容复等人强烈的入世精神，大量诗词的点缀等，可见儒家的影响。《庄子》名句名段的引用、逍遥派的渊源故事等，又表现出鲜明的道家色彩。这样看来，它更像是金庸先生在多元文化的熏陶下，经过抉择和扬弃之后形成的独特的宽恕思想观。

　　在《天龙八部》中，金庸以武林人士的生死来探讨人之存在的意义，借江湖世界的故事来阐释人间社会的天道。作品以宽恕思想来安排人物生死，让生者活出价值，让死者死得其所，意味深长，发人深思。金庸的书之所以好看，这无疑是个重要原因。（陈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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