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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海音乐学院2019级中国传统音乐研究博士生 刘姝彤
《王羲之》是作曲家叶国辉创作的交响乐作品,它向我们展现了叶国辉音乐创作立意中十分重要的一面——以魏晋文人王羲之及其相关的人文叙事为创作元素,将中国传统古曲、诗文、文艺美学风范与传统乐器竹笛、交响乐、童声、男高音有机组合、重构。山水自然晕染着玄妙格调、魏晋文人的内在精神,是作品真正的核心聚焦。我们在感悟作品本身带来的意境时,还应看到作曲家选择这个主题的思考与创作过程。
作曲家叶国辉对王羲之与《兰亭集序》、“曲水流觞”系列主题的的喜爱与关注由来已久。不仅因《兰亭序》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图腾式”的存在,是中国文人的心头之好;还因这个故事本身有确凿的文字记载,深受历代墨客钟情:桑世昌《兰亭考》、吴高增《兰亭图说》、文征明、李宗谟的《兰亭修禊图》等。“兰亭主题”一再涌现,织就了漫长的传承。这使《兰亭序》成为1600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生命基元,它散播在墨迹、字帖、绘画、刻本、拓本,乃至器物等绝大多数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形式中。随着后世艺术家的参与,《兰亭序》不再是孤立的书法作品,而是一个传统艺术群脉,这在中国文化历史上是不多见的有趣现象。与其说是艺术家对“兰亭”的醉心,不如说是艺术家对魏晋士子执意用艺术寄放生命的一往情深。他们在黑森森的书法、秀美的绢画中守护着那份诗意空间,筚路蓝缕,却从未飘散。
然而,作为与诗文、书法、绘画共同构建起古代士人文艺生态的文人音乐,却遗憾地在三月三上巳日缺席了。士子列坐其次,畅叙幽情,却“无丝竹管弦之盛”,而后世与“兰亭主题”相关的音乐作品也仅有《西麓堂琴谱》中收录的琴曲《流觞》,便再未发现与之立意相近的作品,这使人们在回溯昔年兰亭图景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在历代艺术家织就的“兰亭文化群脉”的重峦叠嶂中,作曲家未曾参与其中未免太过遗憾。
2012年,上海音乐学院当代音乐周上演了叶国辉的女高音与乐队作品《曲水流觞》,这部作品出于作曲家的巧妙构思:他取王羲之《兰亭序》的局部为歌词文本的首尾,中间部分的文字摘自桑世昌的《兰亭考》、吴高增的《兰亭图说》。将音乐与生动的文字契合,以美如自然的景致,写意士族纵情山水的人生状态。
一个如此久远,早成陈迹的古代文艺事件,仍旧感染后世,一醉千年。那里定有远超于书法、关于魏晋风度和中国文化的神奇密码,潜藏其间。叶国辉悄悄走了进去,流连忘返,不忍离开。在《曲水流觞》上演之后的第五年,叶国辉完成了交响乐《王羲之》的创作。
比起《曲水流觞》,交响乐《王羲之》有了更深刻而充分的表达。其间,可以听到琴曲《流觞》的音调,听得到《兰亭序》和北宋文学家曾巩《墨池记》的词句。作曲家本人说:“我对王羲之做了一些研究,包括历代文人墨客对他的评价。无论是他的书法还是他的人格,都非常吸引人,他身上的中国文人气质和生活状态,是跨越国界,为人类所共同向往的。”
开篇弦乐是琴曲《流觞》的调子,作曲家基本保留了原有的曲调样貌,但和畅、活泼的情致在弦乐低音中被赋予新的理解和意境:音的过程拉长了,也更为郑重、明确。声部间微分,叠置,错合,回响,延绵不绝。音程的大幅动荡原是对酒后醉态描绘,这里却撑起了高旷的历史空间感。竹笛清亮,穿透的音色一下子把人们带回到永和九年暮春之时的山水景致。竹笛音调同样来自《流觞》,它与弦乐你一句,我一句,互衬,对话,交融。快速蜿蜒的音流内涌而出,飞扬横生,与蜿蜒的曲水、魏晋书法的优美线条,乃至士子文人那种飘俊的风神状貌神合。
新笛独奏片段则有沉思怀古的意味。悠长的颤音、舒缓的气息,怡然自得,潇洒不群。作曲家把《兰亭序》中“惠风和畅”的情境写得曲致轻松,温文尔雅。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观,游心内运,映衬着内在才情。这很符合晋人在我们心中的印象:轻裘缓带,不鞋而屐,简约云澹,超然绝俗。平淡中和的基调,置身世外的人生态度,正是魏晋的时代精神,它在气韵生动的新笛片段中获得了更加充满生命的情意。
到中段时,婉雅俊逸明显消退,整个木管组曲调虽与竹笛快递音流的主题很相似,但情趣却不一致了。声部间交织的节奏落点、差异的节奏型、错位的节律、重音,再将主题施以“动机式”的分裂,短促又参差错落。弦乐由背景的轻快弹拨转向前景十六分音符在四度音程内的弯绕委曲,缓急有度,不断不绝。于是,欢动繁密的音响,热闹的场景、氛围,便是另一番情境。乍听上去,这与作曲家意欲表达的魏晋风度有些差异,但细想一想,这种盎然生机,不仅是淋漓挥洒、百态横生的魏晋书法状貌,更是士人才子清俊、通脱,倜傥的人的风貌。
但整部《王羲之》就停留在一派山水悠然的意境中了吗?
当然不是。如果你仔细聆听,还会捕捉到竹笛的快速音流偶然也有一点儿急促;拖着腔的上长音,音色紧张而稀薄;新笛淡然悠远的独吟背后,有定音鼓“扣门式”的敲击;弦乐的前景中偶尔穿插着铜管乐器粗粝的号角,声音很轻,分量很重,像一种隐喻,有非凡的意义。
很快,乐队的整体基调完全不同了,严峻之感分外加重。具体表现在弦乐快速的顿弓,短小动机的不断重复,音乐的造型、特征都在突出一种无限紧张的力量。从这里开始,音乐非常清楚地摆开了两重意象的对垒,一面是恣肆、纵情,一面是焦灼、揪心、失意。两种不同心绪的并峙,有写意,有写实,有象征。当“流觞主题”再次出现时,线条雄健,加重了魏晋风格中焦灼的一面,进而转向铜管,拙重、微分、刺耳,和谐不复。伴着弦乐密集的同音重复,乐队全奏积淀着一股深沉的历史力量,也散发着一种严重的命运氛围。
为什么会在新笛的声音中,听到定音鼓隐隐“叩门”的敲击?为什么在山水玄远的兴致之后听到异常焦灼的情绪基调?表面看起来纵情山水、轻视世事、任性逍遥,内心深处恰恰是它的反面。
“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嵇康)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
“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只长勤”(陶渊明《闲情赋》)
“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王羲之《兰亭集序》)
读一读晋人留下的诗句,就不难理解了。这里突出的,有魏晋乱世的现实人间;有对杀伐暴戾的感喟;也有对生命短促无常的悲伤。残酷的毁灭使他们的人生感慨夹杂着忧惧与沉重哀伤,魏晋士人就生存在这两极之间,他们的内心冲突是痛苦的,情感也是复杂矛盾的。他们在失意中纵情,又在纵情中失意,并把那种“终生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积淤,隐隐地化作一朝清风。他们终生处在内心的挣扎之中,只有在肆意纵性的片刻获得心灵解脱。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从这里飘散出来——原因就在这里。从这个角度去想,才能发现作曲家在《王羲之》这部作品中对魏晋风度的至深解读。
在此之后,音乐没有继续沿着中段展开,转而变得焕然光明,那种大调的明亮色度和豁然畅达让人感动。接着,忽然沉静下来,竖琴拨奏温和又纤柔。这份感动是作曲家给予我们的。魏晋士子即便再悲愤、再绝望,仍然执意要在田园山水中追寻慰籍、安息的人生态度。“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们企图在自然怀抱中寻找人生哲理,因为对人生、生死的悲伤并没有沮丧,所谓“士人觉醒”也没有流于消沉。相反,深藏着的恰恰是对人生更强烈地执着和留恋。这是一种具有深度的积极情感,因此,此处的音乐也就更通达、更透彻了。
还有一个片段,也令人印象至深。叶国辉以宋代文学家曾巩名篇《墨池记》为唱词,并由女童声完成唱诵的段落,音调简洁,朴素自然,虽口语化,却不乏音乐性,颇有古代吟诵调的味道,其中抑扬之趣,也是雅人深致。女童声音色清澈,简单又纯真。也许你会好奇作曲家这样选择的缘故,除了产生结构与音色上的对比之外,女童声与整部作品的表达意境有何关联?或有更为深刻的含义吗?
如果对魏晋名士稍加了解便不难发现,他们率真、任性,谁说不是一种纯真呢?“袒腹卧,如不闻”,王羲之任率如此。魏晋士子也都是这样:王子猷雪夜访戴,阮籍尝嫂归宁,相见与别。他们遗世独立,御风而行,荡漾出童年的稚气,流露着天真纯美。王羲之的贡献,在他登上中国书法艺术的最高峰之时,还为中国文化留下了一个可爱的人格形象,叶国辉则发现并为我们收藏了这份珍贵的纯真之气。
男高音演唱的《兰亭序》则是另一种格调。声线遒美健秀,朴茂雄浑,真正用声音保存了魏晋书法中那种挺然秀出的气质,收纳了情驰神纵的美感。持续的叹字“啊”或“仰观宇宙之大”一句尾音,长音声气切至,意悲而远。没有具体歌词,不承担任何内容,只有一股沉重的气流,长长一吐,似是咏,似是啸,似是“但恐须臾间”“万事无穷级”的慨叹,从音乐与意境中反映出来,产生一种厚味,化于会稽山谷。
曲终结尾,《兰亭序》与《墨池记》的词句仍在回响,这声音,诵于兰亭,诵于千年,呼唤着普遍而久远的吟诵,熔铸进传统文人的品格。渐渐地,声音细了,远了,竹笛声隐隐约约,只三两声,飘然而去。音乐历经了动荡不安之后,仍有逸致翩翩的宁静尾声。正如魏晋历史裹挟的一切,黑暗、斗争、英雄、士人,最终都逝去了,独独留下典雅的笔墨、文人的品格,安定而雅致。
听曲之时,不妨就把《兰亭序》放在手边吧:字态飘然、曲态超逸优游,冲淡、轻奇的意态中,一系列景致出现了——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旁,士子列坐其次,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他们借着酒劲儿,摇摇晃晃、醉步踉跄——洗耳恭听,曲中还是弦乐与男高音蜿蜒的线条;定睛再看,字帖中仍然只是黑色墨迹的流动。字里飘着酒香,诗文与音乐汇流,又与家国、生命、离别、怀乡,杂糅,叠合。不仅是魏晋时代精神的美的体现,也是整个魏晋风度的艺术趣味和最高典范。
由于魏晋过去了太长太久,很多年以来,我们向魏晋风度的隔空致意总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即便是在音乐史学和传统音乐研究领域,魏晋风貌也只是在零散的史料片段和竹林贤士的诗文中匍匐,而当代有关魏晋文艺的相关音乐创作更是几乎不见。所幸的是,叶国辉为我们通向这些远年沉积的往事,找到了一个当代的入口。他去往兰亭,去往羲之故里,在古代书法、诗文、绘画、古曲中追溯、考证。在丰富的文化信息,有趣的故事情节中,经历时间与空间上身临其境的流浪。随之而出的,是身在当代而心在古代的生命格局。不同时空的转换之间,诗意从这里升腾出来。
可以说,交响乐《王羲之》的创作本身便是一次充满人文情怀的文化事件。无论是古琴曲、古文摘,还是古代士人的美学思想,对整个魏晋风度的深层钩沉与深刻把握,高度凝结在叶国辉音乐创作的布局与构思之中。向外,作曲家领悟了山水景致;向内,领悟了魏晋士人的内心与品格。
《曲水流觞》和《王羲之》的相继问世,使“兰亭文化群脉”终于发出了当代的声响。它以音乐特有的方式放大了魏晋文人的雅量,并将时空坐标定格魏晋,让人们感悟到一纸《兰亭序》的立体生命。纵使王羲之的真迹不复,但“魏晋风度”却在后人、今人的艺术创作中获得永生。
你会由此惊喜和感叹于作曲家对魏晋历史、文化、文人人格、文艺美学的深度认知。的确,这种对大文化细之入理,又宏观的思考在当代中国作曲家中并不多见。《王羲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因此,我们也清楚地看到叶国辉把传统文艺美学的解读与西方交响乐体裁的巧妙结合,浑然交融一体。他借助奏鸣-交响体裁中对立的冲突关系,书写魏晋士人在寄情山水与焦灼挣扎的深刻矛盾。不同的是,二者无有排斥,它们在心的深处碰撞、交汇、互为渗透,进而构建一种更为宏阔的生命意兴,一种具备美学深度的、有意味的交响形式。因此,《王羲之》呈现出来的生命姿态更有魅力,它包裹着更为深沉,更为深刻的美学力量。这就构成了真正的“魏晋风度”。
叶国辉以最自然、最真诚的方式,领略了以文化为生命的君子风貌,也使在音乐创作中沉寂久矣的魏晋文人主题重新温热了生命。
其实,艺术创作很容易折射出艺术家个人的生命基调。在话语方式、现代技术层出叠见的今天,叶国辉聚焦古谱、古画、诗文的选择显得十分冷静。因一种盘桓、沉溺的情愫隐于作曲家的精神与意识,以致无论表层、深层,使叶氏创作充满了对古文化的尊重与敬畏。追寻古风遗迹的坚守、母语文化的滋养与自信,成了多年以来作曲家挥之不去的情怀。从《曲水流觞》到《王羲之》,我们欣喜地发现,作曲家在强调个体精神的同时,找到音乐创作与传统精神的最契合之处,并给予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乃至历史气脉、美学气韵以最神秘的呵护,从这里出发,音响背后承载的人文气象和历史意义与音乐本身交融为和而共生的整体。
当然,当代音乐不会只有一种声音。从很多作品的章法、意象上,也很容易发觉每位作曲家都是独立个体。叶国辉的“文人情怀”似乎越发在近年写作中成了一种个人的方式。我们已然看到他的写作原点,他选择站在历史与时间的远山上,试着拾回一些隐藏、湮没的古老精神。这些精神,曾是中华文明的幸运,但如果当代艺术创作奚落了它们,却是今人的遗憾。幸运的是,魏晋风度尽管远逝却不曾消逝,它塑成的精神世界穿越时代语汇的藩篱,在当代音乐创作中获得了别样新生。交响乐《王羲之》以音乐的方式,为我们拂去朦胧的尘埃,所以也缔造和承载着更为深沉的重量。
正如叶国辉本人所说:“我在表述自身音乐语言的同时……表述一点我们所应该进一步了解与传扬的文化传统,及其所体现的现实性与世界性的坐标和价值,并昭示我们先祖及人类文明的荣耀!”(刘姝彤)